劉媽端了藥進來,房間裏冷得她打了個哆嗦。忙把藥放下,過去要把半開的窗戶關上。
“開著罷。”
床上正睡著的人卻忽然出聲。
劉媽急過來看她:“小姐醒了?”
梁娉睜開眼:“醒了。”
她臉上神情淡淡的,襯著那一雙素淨的臉,更顯得這個飄渺若飛煙一般了。
劉媽不禁心疼的去握她的手,這一握,卻驚了一跳。燙得嚇人。
“怎麼燒起來了?”
她立即要出去喊醫生。
梁娉抓住她的手,阻攔道:“別去。”
“這怎麼得了?舊的病症還未好,再染了風寒,不是要人命了嗎?”
便推了梁娉阻攔的手,道:“我去喊張醫生。”
“劉媽,劉媽你別去。”
劉媽剛從屏風後轉出來,聽到後頭一聲悶悶的響,忙回過身去望,就見梁娉摔落在地上。急得忙跑過來,半攙半扶著把梁娉抱到床上去。
“你這孩子,好端端的發起什麼拗來?自己的身體不當心,你倒是要叫劉媽急死!”
一邊說一邊抬手要狠狠的打她兩下,可終究不忍心,抱著梁娉無奈的直歎氣。
梁娉整個人像浮在沸水上,煎熬難忍,恍恍惚惚的,好像眼前許多東西都看不清,聽不清。卻聽得到劉媽心疼至極的抱怨,聽得到周重霄赫然喝出的那一聲“宋則鳴”。
他什麼都知道,他果然早就知道了啊。
劉媽抱著梁娉燒得滾燙的身體,見她悶悶垂伏在自己的肩膀上沒有動靜,便想將她安置著躺下,再出去找人。卻剛一動,梁娉又抓住了她的手。
兩隻水霧蒙蒙的眼睛望著她。
“小姐......”劉媽心焦無奈的蹲下來,像兒時一樣哄她,“我們不打針,一會,我讓醫生開了藥,配著甜甜的桂花密,我們喝一點,再好好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
梁娉眼裏的霧氣越結越多。揣著劉媽的手更緊。那指尖的燙,像火一般,把劉媽的心燒得通紅通紅的。她喚了一聲“小姐”。
“我沒生病。”
梁娉嗓音沙啞,磨著沙礫般,每一聲都費盡力氣,幾經磨難。
她嗓子火燒火燎的疼,卻還堅持著說下去:“奶娘,你知道阿芙蓉嗎?就像梁四叔抽的大煙一樣,抽了之後會上癮,上癮之後不抽,生不如死。可大煙是要你抽了才會上癮,阿芙蓉卻隻要打幾針。”
“打幾針之後,你就變得不像你了。人不人,鬼不鬼。”
她一邊說,一邊把總是隱藏的右手胳膊伸出來。臂彎肘間,有很細小的針眼,顏色已將消退,不仔細瞧,根本瞧不出來。
劉媽原蹲在梁娉床邊,見了那一個個細小如蜜蜂蜇咬的針眼,後腳跟一軟,坐到了地上。
“這是.......”
她瞪大了眼睛,牢牢盯在那針眼上,又驚駭的去看梁娉。
梁娉卻笑了,豆大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掉:“我沒有生病,奶娘。”
那一句話說完,她的笑容更盛,劉媽卻忍不住,起身抱住梁娉,“哇”一聲哭了出來。
梁娉卻隻是笑,眼淚落下來越多,她笑得越凶。
劉媽哭了一陣,心痛如絞。見她這樣笑,更加難過。
解下紐襻上的帕子,一邊替梁娉擦著眼淚,一邊哽咽道:“你想哭就哭罷,在奶娘麵前,還逞什麼能?”
梁娉卻搖搖頭,任由她替自己擦幹了眼淚,雖嗓子眼似被人放了一把火般難受至極,卻還是要往下說。
她怕自己一旦停止,會徹底失去勇氣。到了臨死的那一刻才發覺,根本就沒有人知道她那三個月受了些什麼非人的折磨。也根本不會有人知道,她沒有背叛周重霄,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除了那個可憐的、來不及出世的孩子。
“他們給我打針,我掙紮,他們就把我按在地上,針尖歪了,扭曲著戳到我血管裏。那一針管的冰涼都灌進了我的血液,我好害怕。我拿刀割破了血管想要把那針管裏的東西放出來。可是他們按住了我,喂我喝迷湯。”
“每一天都會有一個人來問我,周重霄把機密文件放在什麼地方,他和北平的關係,他在滬上設置的電台在哪裏,周重霄在湘楚的作戰計劃是什麼。每一天都會有人來誘惑我,用那針管裏的東西來誘惑我,讓我回到他身邊,替他們拿去機密。當日本人的走狗。”
“我不答應,他們就給我打針,讓人侵犯我。我掙紮,我想逃,可劉媽,我打不過他們,我逃不掉。我想死,可他們連死的機會也不給我。”
“小姐......”
劉媽說不出話來,除了震驚和心痛,除了不停往下掉的眼淚。她緊緊抱著梁娉,這個她從小看顧的小女孩,怎麼會受那樣的苦?她簡直不敢去想,那是怎樣的人間地獄。
“過去了,過去了。”
“不,沒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