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晃晃的列車攪得人精神恍惚,梁娉縮在毯子裏,清醒一陣,糊塗一陣。
臨上車前,她的阿芙蓉癮又發作了。
山羊胡老西醫在旁低聲說:“我看夫人這病越加頻繁,再不下猛藥,連夫人也要虧進去。”
他聲音壓得很低,站在門前的位置,大約是看她被阿芙蓉折磨得恍恍惚惚,以為聽不到他們的對話。
他又說:“督軍還要盡快做決定才好。”
梁娉緊緊握著薄毯,模糊的雙眼看不到周重霄臉上的表情。隻聽到門被開啟,又關上。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她咬緊牙關抱著肚子,像是溺水的人抱著一塊求生的浮木。
列車上沒有熱汽水管子,冷,冷得徹骨。似那一日的寒風雨雪。
她清楚記得自己怎樣騙過陳副官,從喝下她放了安睡藥的陳副官身上偷取鑰匙,把周老太太放出來。
她清楚記得周老太太自門裏出來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譏諷和殺意。
她也清楚記得自己是怎樣栽倒在地的。卻不記得,她怎樣落到了宋則鳴的手中。
再次醒來,那尖細的針管正紮進她左邊臂上血管,宋則鳴眯著眼睛,臉上帶著一絲得意瘋狂的笑。
他說,娉娉,我們好久不見。
他說,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
他在她身上下藥,逼她說出周重霄在浙江、北平等地的聯絡電碼,他逼她回到周重霄的身旁,替他做日本人的走狗。
他拍下了她的照片,以各種侮辱她的方式。
那一場湘西土匪的搶劫,也不過是一場戲曲。
她尚在天津邵汝美夫婦家中住著的時候,也曾喬裝打扮,混在昆伶之中去過一把戲癮,演別人的鏡花水月,人生悲苦。等輪到她自己的人生大戲上演,才知道,戲裏的苦,遠不是演戲人和看戲人能體會得了的。
她當自己終於逃出來了,宋則鳴卻如影隨形,一次次告訴她,乖乖聽話,否則,他要她生死隻在一瞬之間。
一隻溫熱的手貼到了她的額頭上,梁娉驀然驚醒。兩眼警惕驚駭的望著俯身落在她眼前的那張麵龐上。
“醒了?”
她眼中掩飾不住的害怕、猶豫和心虛,別開相交的視線,半側過臉過。拿手在臉上胡亂抹著:“我,我剛才做噩夢了。”
他並未戳穿她的謊言,把薄毯往她身上攏了攏:“前麵站點下車,你和方小姐改坐小汽車去南京。”
梁娉一怔,忙轉過來看他:“你呢?”
周重霄臉上帶了一絲笑意,抬手在她額上輕輕一貼。見她並未發熱,起身道:“還有一個鍾點,你再躺一會。”
梁娉見他要走,禁不住抓住他的手。周重霄眼皮垂著,望了她一眼。
梁娉心跳如擂,坦白的話已到了嘴邊,卻看到虛掩的門外,宋則鳴身影一晃而過。她捏著周重霄袖口的手指驚嚇得鬆了開來,渾身打了個寒顫。
周重霄隨著她的視線往外一望,回落到她臉上的視線透著懷疑。
梁娉有些魂不守舍:“那是誰?你為什麼要帶著他?”
周重霄原要出去嗬斥在門外守著的侍從,卻轉了主意。目光垂落在梁娉身上,一動不動,似有所覺:“你在害怕。”
梁娉如遭驚雷,錯愕、慌張的抬頭朝他看去。
“我,我.....”
她抓著薄毯的指甲幾乎要將自己抓傷。一句“那個人要害你”,那樣簡單的六個字,卻始終說不出來。
周重霄彎腰低下身來,兩隻手輕輕一搭,按在梁娉的兩邊肩上。
重如千鈞。
梁娉心跳的狂烈,背脊和額上的汗滾落下來。一邊是宋則鳴的警告,一邊是周重霄的凝視。
她掐著自己,隔著薄毯,也將掌心掐出一片月牙海來。
他漆黑的眼眸隔著一片無妄海,他麵對日本商會會長田村建仁時說的那句“所念太平,舉國安樂”,似在耳邊。
梁娉伸出手來,將他搭在她肩上的手緊緊握住,望著他,紅唇輕啟:“周重霄,我不需要醫生。你把他趕走,殺了也好。別留著他。”
周重霄望著她的眸子微微一動,唇畔帶了一絲微妙笑痕:“你在說誰?木利民木醫生?”
梁娉凝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透出堅毅和孤注一擲:“是。”
“你似乎很不喜歡他。”
梁娉緊抿紅唇。瑩動的眼中蒙了一層水色,那碧海掩映之後是怎樣的驚濤巨浪,在岸前隻可見平靜海岸的看客,窺伺不到一絲半點。
她渾身緊繃,人像被架在火上,隻剩下最後一層遮掩,便要成了那毫無防禦的砧板上焦熟的肉。任人宰割。
她顫抖得厲害,眼前是飽受折磨時一幀幀不肯再回頭去看的畫麵,眼前是他如鋒利手術刀般要剖開她的心,剖開她掩藏的竹簾,扯出一堆破棉爛絮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