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旦〕他自分散之後,賊平到京。正要來圖婚配,不想我家遭此橫禍,他就落魄天涯。近得金吾將軍題請得官,現在富平縣尹,權知此驛。
〔囀林鶯〕他宦中薄祿權倚靠,知他未遂雲霄。〔旦〕這等說來,他也就在此處了。既然如此,你的近況何如?隨著誰人?作何勾當?〔小旦〕采蘋自別夫人小姐,蒙金吾將軍收為義女,就嫁與王官人,目今現在一起。〔旦〕哦,你和他現在一起麼?〔小旦〕是。〔旦作醋容介〕這等講來,我倒不如你了!鷦鷯已占枝頭早,孤鸞拘鎖,何日得歸巢?〔小旦〕小姐不要多心。奴家雖嫁王郎,議定權為側室,虛卻正夫人的座位,還待著小姐哩!〔旦〕這等才是。我且問你,檀郎安否?怕相思,瘦損潘安貌。〔小旦〕他雖受折磨,卻還誌氣不衰,容顏如舊。誌氣好,千般折挫,風月未全消。
他一片苦情,恐怕小姐不知,現付明珠一顆,是小姐贈與他的,他時時藏在身旁,不敢遺失。〔付珠介〕
〔前腔〕〔旦〕雙珠依舊成對好,我兩人還是蓬飄。采蘋,我今夜要約他一會,你可喚得進來麼?〔小旦〕這個使不得。老公公在外監守,又有軍士巡更,那裏喚得進來!〔旦〕莫非是你……〔小旦〕是我怎麼樣?哦,采蘋知道了,莫非疑我吃醋麼?若有此心,天不覆,地不載!小姐,利害所關,他委實進來不得。〔旦淚介〕噯!眼前欲見無由到,驛庭咫尺,翻做楚天遙。〔小旦〕楚天猶小,著不得一腔煩惱。小姐有何心事,隻消對采蘋說知,待采蘋轉對他說,也與見麵一般。〔旦〕枉心焦,我芳情自解,怎說與伊曹!
待我修書一封,與你帶去便了。〔小旦〕說得有理,快寫起來,一霎時天就明了。〔旦寫介〕
〔啄木公子〕舒殘繭,展兔毫,蚊腳蠅頭隨意掃。隻怕我有萬恨千愁,假饒會麵難消。我有滿腔愁怨,寫向鸞箋怎得了?總有丹青別樣巧,畢竟衷腸事怎描?隻落得淚痕交。
〔前腔〕書才寫,燈再挑,錦袋重封花押巧。書寫完了,采蘋,你與我傳示他,好自支持,休為我長皺眉梢。〔小旦〕小姐,你與他的姻緣,畢竟如何?可有出宮相會的日子?〔旦〕為說漢宮人未老,怨粉愁香憔悴倒;寂寞園陵歲月遙,雲雨隔藍橋。
明珠封在書中,叫他依舊收好。〔小旦〕天色已明,采蘋出去了。小姐,你千萬保重!若有便信,替我致意老夫人。〔各哭介〕〔小旦〕小姐保重,采蘋去了。〔掩淚下〕〔旦〕呀,采蘋,你竟去了!〔頓足哭介〕
〔哭相思尾〕從此兩下分離音信杳,無由再見親人了。
〔哭倒介〕〔末上〕自不整衣毛,何須夜夜號。咱家一路辛苦,正要睡覺,不知那個宮人啾啾唧唧,一夜哭到天明,不免到裏麵去看來。呀!為何哭倒在地下?〔看介〕原來是劉宮人。劉宮人起來!〔摸介〕呀,不好了!渾身冰冷,隻有心口還熱。列位宮人快來!〔四宮女上〕並無奇禍至,何事疾聲呼?呀!這是劉家姐姐,為何倒在地下?〔末〕列位宮人看好,待我去取薑湯上來。〔下〕〔宮女〕劉家姐姐,快些蘇醒!〔末取薑湯上〕薑湯在此,快灌下去。〔灌醒介〕〔宮女〕劉家姐姐,你為甚麼事情,哭得這般狼狽?
〔黃鶯兒〕〔旦〕隻為連日受劬勞,怯風霜,心膽搖,昨宵不睡挨到曉。〔末〕為甚麼不睡呢?〔旦〕思家路遙,思親壽高,因此驀然愁絕昏沉倒。謝多嬌,相將救取,免死向荒郊。
〔末〕好不小心!萬一有些差池,都是咱家的幹係哩!
〔前腔〕〔眾〕人世水中泡。受皇恩,福怎消,何須苦憶家鄉好。慈幃暫拋,相逢不遙,寬心莫把閑愁惱。〔內〕麵湯熱了,請列位宮人梳妝上轎。〔合〕曙光高,馬嘶人起,梳洗上星軺。
〔宮女〕姊妹人人笑語闐,娘行何事獨憂煎?
〔旦〕隻因命帶淒惶煞,心上無愁也淚漣。
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節也。解明情節,知其意之所在,則唱出口時,儼然此種神情,問者是問,答者是答,悲者黯然魂消而不致反有喜色,歡者怡然自得而不見稍有瘁容,且其聲音齒頰之間,各種俱有分別,此所謂曲情是也。吾觀今世學曲者,始則誦讀,繼則歌詠,歌詠既成而事畢矣。至於講解二字,非特廢而不行,亦且從無此例。有終日唱此曲,終年唱此曲,甚至一生唱此曲,而不知此曲所言何事,所指何人,口唱而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麵上身上無曲,此所謂無情之曲,與蒙童背書,同一勉強而非自然者也。雖腔板極正,喉舌齒牙極清,終是第二、第三等詞曲,非登峰造極之技也。欲唱好曲者,必先求明師講明曲義。師或不解,不妨轉詢文人,得其義而後唱。唱時以精神貫串其中,務求酷肖。若是,則同一唱也,同一曲也,其轉腔換字之間,別有一種聲口,舉目回頭之際,另是一副神情,較之時優,自然迥別。變死音為活曲,化歌者為文人,隻在能解二字,解之時義大矣哉!
調熟字音
調平仄,別陰陽,學歌之首務也。然世上歌童解此二事者,百不得一。不過口傳心授,依樣葫蘆,求其師不甚謬,則習而不察,亦可以混過一生。獨有必不可少之一事,較陰陽平仄為稍難,又不得因其難而忽視者,則為“出口”、“收音”二訣竅。世間有一字,即有一字之頭,所謂出口者是也;有一字,即有一字之尾,所謂收音者是也。尾後又有餘音,收煞此字,方能了局。譬如吹簫、姓蕭諸“簫”字,本音為簫,其出口之字頭與收音之字尾,並不是“簫”。若出口作“簫”,收音作“簫”,其中間一段正音並不是“簫”,而反為別一字之音矣。且出口作“簫”,其音一泄而盡,曲之緩者,如何接得下板?故必有一字為之頭,以備出口之用,有一字為之尾,以備收音之用,又有一字為餘音,以備煞板之用。字頭為何?“西”字是也。字尾為何?“夭”字是也。尾後餘音為何?“烏”字是也。字字皆然,不能枚紀。《弦索辨訛》等書載此頗詳,閱之自得。要知此等字頭、字尾及餘音,乃天造地設,自然而然,非後人扭捏而成者也,但觀切字之法,即知之矣。《篇海》、《字彙》等書,逐字載有注腳,以兩字切成一字。其兩字者,上一字即為字頭,出口者也;下一字即為字尾,收音者也;但不及餘音之一字耳。無此上下二字,切不出中間一字,其為天造地設可知。此理不明,如何唱曲?出口一錯,即差謬到底,唱此字而訛為彼字,可使知音者聽乎?故教曲必先審音。即使不能盡解,亦須講明此義,使知字有頭尾以及餘音,則不敢輕易開口,每字必詢,久之自能慣熟。“曲有誤,周郎顧。”苟明此道,即遇最刻之周郎,亦不能拂情而左顧矣。
字頭、字尾及餘音,皆為慢曲而設,一字一板或一字數板者,皆不可無。其快板曲,止有正音,不及頭尾。
緩音長曲之字,若無頭尾,非止不合韻,唱者亦大費精神,但看青衿讚禮之法,即知之矣。“拜”、“興”二字皆屬長音。“拜”字出口以至收音,必俟其人揖畢而跪,跪畢而拜,為時甚久。若止唱一“拜”字到底,則其音一泄而盡,不當歇而不得不歇,失儐相之體矣。得其竅者,以“不”“愛”二字代之。“不”乃“拜”之頭,“愛”乃“拜”之尾,中間恰好是一“拜”字。以一字而延數晷,則氣力不足;分為三字,即有餘矣。“興”字亦然,以“希”“因”二字代之。讚禮且然,況於唱曲?婉譬曲喻,以至於此,總出一片苦心。審樂諸公,定須憐我。
字頭、字尾及餘音,皆須隱而不現,使聽者聞之,但有其音,並無其字,始稱善用頭尾者;一有字跡,則沾泥帶水,有不如無矣。
字忌模糊
學唱之人,勿論巧拙,隻看有口無口;聽曲之人,慢講精粗,先問有字無字。字從口出,有字即有口。如出口不分明,有字若無字,是說話有口,唱曲無口,與啞人何異哉?啞人亦能唱曲,聽其呼號之聲即可見矣。常有唱完一曲,聽者止聞其聲,辨不出一字者,令人悶殺。此非唱曲之料,選材者任其咎,非本優之罪也。舌本生成,似難強造,然於開口學曲之初,先能淨其齒頰,使出口之際,字字分明,然後使工腔板,此回天大力,無異點鐵成金,然百中遇一,不能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