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崔氏這裏,集中體現出封建社會的婚姻行為實則是一種政治聯盟;崔氏強“娶”盧生,實則是下的一筆政治賭注。至於封建官僚機器的重要支柱科舉製度,則是一種從上到下的受賄製度。婚姻的溫情脈脈,科舉的文才彬彬,學問的神聖兮兮,在一位女子的操縱下全被剝下了虛偽的衣妝,露出了追逐權勢和金錢的本相。
盧生既是封建官場醜惡世象的見證人,同時也是積極參與者。早在全劇外框架引出時,他就表白了出將入相的強烈政治欲望。崔氏的慫恿進一步煽動起他做官的欲望,“盡把所贈金資引動朝貴,則小生之文字字珠玉矣”,接著便厚顏無恥地拿錢買了一個頭名狀元。這盧生一入朝門便徇情枉法,蒙蔽皇帝,為自己老婆封誥。他更大的本事,還在於會拍皇帝的馬屁。開河是為了讓皇帝順流而下遊覽勝景,征戰是為了讓皇帝醉生夢死、樂以忘憂。盧生曾不嫌麻煩,親自挑選了近千名窈窕女郎,強令她們為禦舟搖櫓,借以取悅皇帝。征戰得勝,他在天山勒石紀功,貌似展示國威,實則是想借此揚名,使得千秋萬代後都知道他盧生的豐功偉績。
得誌便猖狂,歡樂乃縱欲,這是盧生及官僚社會中上行下效、腐化墮落的本性。皇上送他24房美女,盧生先是道貌岸然地講禦賜美女不可近。當崔氏要奏本送還眾女時,盧卻慌忙說道“卻之不恭”!如此受用的結果是使精力透支,早赴陰曹。他在縱欲而亡之前猶死不咽氣,原來是在五子十孫都安排妥帖後,還有一位偏房“孽生之子盧倚”尚待蔭襲封位;更擔心國史上不能全麵記載其畢生功績……得意忘形、恣意享樂、追名逐利真正成為他畢生緊抓不放的最高原則。盧生的形象在封建社會的官場黑幕中具備一定的代表性。
《邯鄲記》中的其他官僚也多麵目可憎。宇文融丞相因為盧狀元唯獨忘了送錢物給他,拒絕融入他的關係網絡,所以他才時時播弄並陷害盧生。“性喜奸讒”是其表象,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斷擴充勢力範圍是其本性。湯顯祖寫足了宇文相之奸險毒辣,這是對明代首輔們從總體上感到失望的曲折宣泄。劇中看似老實的大臣蕭嵩,明知丞相在陷害盧狀元,卻懾於其淫威,在奏本上也簽上自己的名字。但他在用自己的表字“一忠”簽名之後,又偷偷在“一”字下加上兩點,成為草書的“不忠”。這樣做的結果,既參與夥同陷害盧狀元的事件,又能在以後皇帝為盧生昭雪平反時開脫自家罪責。蕭嵩此舉並不僅是明哲保身,而且是以高明的權術害人。他缺乏起碼的正直人格,屬於官場上為數最多的不倒翁。無論是盧敗還是宇文亡,他蕭嵩總能麵麵俱到地參與其事,置自身於不倒之地位,這正是中國封建社會官員所追求向往的一種境界。
另外如皇帝唐玄宗,劇本漫畫出他糊塗和好色兩大本性。他糊裏糊塗地取了金錢鋪路的盧狀元,又糊裏糊塗地在盧狀元為夫人請封誥的文件上簽字,還糊裏糊塗地要結果盧狀元的性命。他隻對為之搖櫓的一千美女產生濃厚的興趣。作為一位大明子民,湯顯祖不僅鞭撻奸官,而且譏弄皇上,雖說這皇上是大唐天子,終不免給人以影射當朝之感。這正是湯顯祖掛冠歸去後的衝天勇氣和戰鬥精神的體現。從正德皇帝到萬曆皇帝這祖孫四代,一方麵勞民傷財、吮盡民脂民膏,另一方麵巡幸天下、遊龍戲風,其風流與罪惡的故事蔚為係列。《邯鄲記》何止於癡人說夢,分明是直逼現實!
本劇中真正可愛的人物,是那些雖寥寥數筆但卻可欽可敬的下層人民。為盧生開河而拚死拚活的民工群像,挺身而出、解救上吊驛丞的犯婦,精通番語、為盧生反間計奠定成功基礎的小士卒,以及為掩護盧生而葬身虎口的小仆童,鬼門關上搭救並扶助盧生的樵夫舟子,這些最不起眼的平頭百姓構成了《邯鄲記》藝術天地中的點點亮色。綜觀“臨川四夢”,我們可以大致作一些比較。
四夢比較
題材內容
從題材內容上看,《紫釵記》和《牡丹亭》屬於兒女風情戲,《南柯記》和《邯鄲記》屬於官場現形戲或曰政治問題戲。兒女風情戲主要以單向型或雙向型的愛情中人為描摹對象,例如霍小玉對李益是十分強烈的單向戀愛,杜麗娘與柳夢梅則是奇幻而又統一的雙向戀愛。在風情戲中,女性是占主體地位的,男子則相對處於從屬的地位。在封建社會中,女性的社會地位比較卑微,所受禁錮更為嚴密。霍小玉因為是已故霍王的庶出之女,所以才常常有八年之愛或寧願為妾的降格以求。而杜麗娘在少女時代隻能見到嚴父和迂師這兩位男人,她從未有過閨房之外、花園行走的起碼權利。但這種嚴酷、封閉的惡劣環境並不能泯滅她們對愛與美的追求,一旦機緣到,她們的全部青春能量必然一觸即發,無可遏止。在政治戲中,男子則是占主要和絕對的位置。盡管淳於棼和盧生都是扯著老婆的裙帶往上爬的,但裙帶也隻不過是男性中心世界的引線而已。
審美傾向
從審美傾向上看,風情戲的主要基點是對人物發自內心的肯定,充滿熱情的讚頌。對霍小玉愛郎、盼郎乃至恨郎的過程推進,都是為樹立起這一癡情女的正麵形象與可貴風采。杜麗娘與柳夢梅的生死戀,有若金童玉女的般配,更堪稱青春的偶像、摯愛的化身。而政治戲的基點在於對主要人物及其所處環境的整體否定。《邯鄲記》中自上而下,權貴者無一不貪婪,發跡者無一不腐敗,所以政治戲始終以揭露和批判作為審醜手段。風情戲中的兒女情往往是真善愛的體現,政治戲中的官僚行徑則無一不是假惡醜的典型。前者寄寓著作者對人生的肯定與期望,後者則表現了對生存環境無可救藥的痛心疾首。
哲學主張和理想皈依
從哲學主張和理想皈依上看,湯顯祖的風情戲時刻高舉真情、至情的旗幟,而政治戲則反映出矯情、無情的可憎可惡。風情戲不僅在主要人物身上體現出充沛的理想,而且這種理想和最後權威的裁決是一致的。霍、李的團圓最後還是借助聖旨的權威才得以成就,杜麗娘亦是讓皇上充當了證婚人的角色。這說明湯顯祖對最高統治者還抱有一定幻想。政治戲中的官僚社會整體腐敗不潔,湯顯祖便在很大程度上把仙佛兩家的出世理想與終極權威聯係了起來。然而封建王朝和仙家佛國都沒能讓湯顯祖真正心折。他也看出了時代的衰微和仙佛的虛幻。湯顯祖曾向朋友表達過其痛苦莫名、出路難知、悲哀難告的心曲:“詞家四種(“臨川四夢”),裏巷兒童之技。人知其樂,不知其悲!”
曲詞風格
從曲詞風格上看,湯顯祖的風情戲妙在豔麗多姿,政治戲則顯得尖銳深刻。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二十三回中稱讚湯劇中的風情戲極品為“《牡丹亭》豔曲警芳心”,引得林黛玉“心動神搖”、“益發如癡如醉,站立不住”。政治戲《邯鄲記》則與此不同,如《邯鄲記·西諜》中的“詞隴逼西番,為兵戈大將傷殘。爭些兒,撞破了玉門關。君王西顧切,起關東掛印登壇,長劍倚天山”,其壯闊的境界與《牡丹亭》中的纏綿婉轉大異其趣。
將“四夢”作比較,各有千秋,但“四夢”之翹楚,還是湯顯祖自己的評價較準確: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