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演不衰
幾百年來,“臨川四夢”因何盛演不衰?或許“四夢”概括了紛繁世間事,或許“四夢”揭示了萬般總是情,湯顯祖在《牡丹亭記題詞》曾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這種對“情”的感悟,不知令人多少人共鳴,每當在夢境中醒來,再走入新的夢境時,總會回味那或仙、或佛、或俠、或情的斑斕殘夢,而情中的夢,夢中的情,更是令人怦然心動。
四夢介紹
《牡丹亭》
《牡丹亭》又是一部兼悲劇、喜劇、趣劇和鬧劇因素於一體的複合戲。各種審美意趣調配成內在統一的有機體。全劇共55出,前28出大體屬於以喜襯悲的悲劇,後27出屬於以悲襯喜的喜劇,所以王思任在批敘中說:“其款置數人,笑者真笑,笑即有聲;啼者真啼,啼則有淚;歎者真歎,歎則有氣。”僅僅為了爭取愛的權利,便不得不付出生命的代價,這既是杜麗娘本人的青春悲劇,也是家庭與社會的悲劇,《訣謁》、《閑殤》、《魂遊》等出戲,都極其悲涼淒宛。而《閨塾》等出戲則極富喜劇色彩。天真活潑而又調皮的春香,與老成持重卻時帶迂腐的陳先生,在犯規與學規之間彼此較量,呈現出反差甚大的強烈喜劇效果。石道姑等人的設置,更帶有鬧劇、趣劇的味道。但其中的悲劇意味也著實令人傷感:原來做官是要以六親不認、犧牲情感作為起碼代價的!這種悲喜交融、彼此映襯的戲曲風格,正是富有中國戲曲特色的浪漫精神的具體呈現。
作為影響極大的主情之作,《牡丹亭》雖然表現出激情馳騁、辭采華麗的浪漫主義戲劇風格,但也必須看到,《牡丹亭》其實還未從根本上跳出“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傳統軌道。特別是後半部戲在總體上還是遵理複禮的篇章,作者並沒有徹底實現其以情代理的哲學宣言。他的個性解放思路尚未從根本上脫離封建藩籬,而隻是對其中某些特別戕殺人性、極其違背常情的地方進行了理想化的藝術處理。乞靈於科考得第、皇上明斷,這也是戲曲的常套之一。盡管如此,湯顯祖還是封建時代中勇於衝破黑暗,打破牢籠,向往爛漫春光的先行者。《牡丹亭》也成為古代愛情戲中繼《西廂記》以來影響最大、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部傑作,杜麗娘已經成為人們心中青春與美豔的化身,至情與純情的偶像。
《紫釵記》
湯顯祖創作的第一本完整的傳奇是《紫釵記》。但嚴格來講,他的處女作應該是《紫蕭記》。但是《紫蕭記》隻寫到第三十四出就中輟了。後來湯顯祖在南京太常寺博士任上將《紫蕭記》刪削潤色,易名為《紫釵記》,於萬曆十五年(1587)將全劇初稿寫成。該劇主要以唐傳奇《霍小玉傳》為本事,也借鑒了《大宋宣和遺事》中的部分情節。演述唐代詩人李益在長安流寓時,於元宵夜拾得霍小玉所遺紫玉釵,遂以釵為聘禮,托媒求婚。婚後,李益赴洛陽考中狀元,從軍立功。盧太尉再三要將李益招為嬌婿,反複籠絡並軟禁李益,還派人到霍小玉處訛傳李益已被盧府招贅。小玉相思成疾,耗盡家財,無奈中典賣紫玉釵,卻又為盧太尉所購得。太尉以釵為憑,聲言小玉已經改嫁。豪傑之士黃衫客路見不平,將李益扶持到染病已久的小玉處,夫妻遂得重圓。
《紫釵記》著重塑造了霍小玉和黃衫客兩位令人敬重的人物形象。正如湯顯祖在本劇《題詞》中所雲:“霍小玉能作有情癡,黃衫客能作無名豪。餘人微各有致。第如李生者,何足道哉!”
霍小玉出身低微,其母本為霍王麾下一名歌姬。但當她一旦與李益相遇,便為才所動、為情所耽、為甜蜜婚姻所陶醉,把全部生存價值和生命理想都拴係在愛情這葉小舟之上。自感卑賤的她在幸福之餘,仍不忘為對方著想。先是從時間上看,哪怕李益隻愛她八年,她亦心滿意足;次是從地位上看,即使李郎另娶了正妻,她小玉做偏房小妾亦心甘情願。而當這兩樁最低限度的願望都難於實現時,她隻能無限絕望地將出賣紫玉釵所得的百萬金錢拋撒於蒼茫大地!為了一個雖不算負心、但卻十分軟弱的郎君,霍小玉陪著小心、受盡委屈。如此忠貞不二、癡情到底的女子,在封建社會的底層之中顯得多麼善良、純情、委曲而高尚。她所拋撒的哪裏是一片錢雨,分明是揉碎了的寸寸肝腸。而黃衫客的豪俠仗義行為既玉成了情人的團圓,又對破壞李、霍婚姻的盧太尉的醜惡行徑予以了警示。湯顯祖通過一位幻想中的壯士表達了對現實的失望,殷切地呼喚著社會的良知。
從結構上看,《紫釵記》仍然有散漫拖遝的傾向,像《折柳陽關》、《凍賣珠釵》和《怨撒金錢》之類較為抒情的場麵,顯得太少而缺乏規模。唱詞與說白沒有完全擺脫駢儷辭章的痕跡,本色曉暢的戲曲味道不夠醇厚。
《南柯記》
《南柯記》共44出,取材於唐傳奇《南柯太守傳》。該劇敘淳於棼酒醉於古槐樹旁,夢入螞蟻族所建的大槐安國,成為當朝駙馬。其妻瑤芳公主於父王麵前為淳於棼求得官職,因此他由南柯太守又升為右丞相。隻為檀蘿國派兵欲搶瑤芳公主,淳於棼統兵解圍,救出夫人,但夫人終因驚變病亡,還朝後的淳於棼,從此在京中淫逸腐化,為右相所嫉妒,為皇上所防範,最終以“非俺族類,其心必異”為由遣送回人世。
此劇既敘官場傾軋、君心難測,亦狀情癡轉空,佛法有緣。淳於棼作為一位外來客之所以高官任做,主要是憑借夫人的裙帶關係。右相段功是一個嫉妒心濃、陰謀意深的官僚,是他一步步借國王之手鉗製淳於棼,最終將這位不可一世的駙馬爺轟出本國。“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君心是坦途;黃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的深深感歎,使人聯想到湯顯祖本人的從政經曆,以及他主動掛冠歸去時對於官場的徹悟。
《南柯記》的收束部分尤為感人。當淳於棼被逐出大槐安國時,夢雖醒,酒尚溫。仔細辨認之後,他明知自己隻不過是在蟻穴裏結下了情緣、獲得過官運,但還是舍不得亡妻,還是要禪師將亡妻及其國人普度升天。若非老禪師斬斷情緣,淳於棼還要到公主身邊留連下去。由此可見,美在夢中,睡比醒好,現實世界同幻象世界相比是那麼乏味寡趣。清初孔尚任寫《桃花扇》,結局時張瑤星大師斬斷侯朝宗和李香君的情緣,正是從湯劇中受到的啟發。
《邯鄲記》
“臨川四夢”中,藝術成就僅次於《牡丹亭》的劇作是《邯鄲記》。全劇30折,本事源於唐沈既濟的傳奇《枕中記》。《南柯記》與《邯鄲記》都是以外結構套內結構的方式展開劇情,但《邯鄲記》的兩套結構要精巧得多,不像前者有散漫拖遝之感。
此劇的外結構演述神仙呂洞賓來到邯鄲縣趙州酒店,聽久困田間的盧生述誌。盧生對貧愁潦倒的生活滿腹牢騷,聲言“大丈夫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饒,然後可以言得意也”。呂洞賓即刻便贈一玉枕,讓盧生在夢中占盡風光得意、享盡富貴榮華,同時也受盡風波險阻,終因縱欲過度而亡。一夢醒來,店小二為他煮的黃粱飯尚未熟透。在神仙點破後,盧生幡然醒悟,拋卻紅塵,隨呂洞賓遊仙而去。這樣一個帶有遊戲性質的外部框架,將全劇的主體內容整個包裹起來,使得盧生所創建的轟轟烈烈的功業及其所處的社會政治環境,都成為有跡可尋但卻毫無價值、全無意義的虛妄世界。這實則是對明代官場社會的深刻鞭撻和總體否定。
《邯鄲記》的內結構演述劇情主體,也即盧生大富大貴、大寂大滅的官場沉浮史。以盧生作為中心貫穿人物,全劇描摹了官場之上無好人的整幅朝廷群醜圖。崔氏是盧生的政治後台。盧生的發跡離不開其妻崔氏。憑借崔氏四門貴戚的裙帶關係,再靠著金錢開路,盧生廣施賄賂、平步青雲,被欽點為頭名狀元。其所謂:“奴家所有金錢,盡你前途賄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