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蟲從香燭筐中拿出一張火紙,折紙飛機。他折了很多個,大的,小的,桌上擺一排。蟲蟲說,等我公死了,我就把這幾架飛機燒給他,等他沒事的時候,就開飛機耍。我沒有理蟲蟲,爬在桌子上,抓起道士先生的毛筆,專心致誌在火紙上畫畫。畫了撕,撕了畫。墨汁滲透紙背,像暗黑的血。我不知道自己在紙上畫了些什麼,也許,隻是一個小孩意識裏的感覺,或者記憶裏的遊絲。蟲蟲撿起我揉皺的紙團,展開,眼睛一亮,驚奇地問:你怎麼在畫我公?我一看那張紙,紙上的輪廓果然酷似外公的肖像。我雙手托起紙,想重新看仔細,但很快,那張紙卻被墨汁融化了、破碎了、模糊了、看不真切了……
棺材已經製好,兩個木匠在做最後的工序——上漆。黑黑的油漆在棺材上刷了一層又一層。木匠屏氣凝神,麵對一口棺材,他們的心情也是沉重的。在木匠眼裏,棺材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盡管,它更是死亡的象征。外公曾說過,製棺材的人,其實是在替陰間的人造房子,造宮殿。那兩個木匠大概是理解外公的,他們是同路人。木匠盡量將外公的棺材刷出光潔度來,把木頭間的小縫隙用油漆填滿,把不平整的地方刮平整。這除了木匠間的相互敬重,更是木匠對自己手藝和理想的捍衛。一口棺材除材質好,漆也要上好。如此,才能使之在漫長的黑暗中經受地氣的腐蝕,防止蟲蟻的破壞。一口棺材,所裝的不止是一個人的肉體,還有除肉體以外的其他東西,陰間的世界也是完整的。
兩個木匠上完漆,站在棺材旁抽煙,藍色的煙圈花朵般飄散,他們對自己的勞動表示滿意。大舅拿出錢來塞在木匠手裏,木匠點點頭,收拾起地上還帶著溫度的工具要走。木匠轉身的那刻,癱在椅子上的外公突然清醒了。他搖搖頭,目光追隨著木匠走遠的背影,嘴動了動,發出嗚嗚之聲。聽不清外公想說什麼,像是喘息,又像是表達謝意。木匠走後,外公長久凝視著那口為他準備的黑亮亮的棺材,眼眶盛滿淚水。
二舅望著外公臉上的神色說:怕是回光返照。
親人們都來了,風一樣從四麵八方奔回,聚集在外公的院子裏。死亡的力量是巨大的,惟有它才能將散落各地的人召回出生地。平時,他們都太忙了,要糊口,要養家,如果不是遇到自己生命的源頭斷流,他們的腳,恐怕是難得再踏上故鄉的土地的。
這是一場關於死亡的聚會。二姑、四姑、五姑一見外公,就號啕痛哭。二姑一邊哭,一邊數落:爸,你的命啷個這麼苦喲,一輩子沒享過啥子清福……五姑流著淚,手上剝著香蕉:爸,這是你最愛吃的香蕉,你想吃的時候,沒人給你買,現在我買了,你又不能吃了……哭得最凶的是四姑,她蹲在地上,將臉貼在外公僵硬的腿上,泣不成聲,嘴裏隻知道不停地喊:爸,爸呀……悲傷河水般流淌。母親立在一旁,看到姐妹們悲痛的模樣,忍不住也跟著落淚。我和蟲蟲被姑姑們的哭聲嚇著了,躲在棺材背後,像兩個木偶。
大舅氣衝衝地從屋裏出來,吼道:人還沒死,就哭成這樣了,像啥子話!大舅一吼,姑姑們像一群聒噪的麻雀,突然禁聲。院子安靜下來,天色忽然轉陰,風把核桃樹的葉子吹得飄零,時空如此虛幻。外公安靜地癱在椅子上,眼睛盯著油漆未幹的棺材,臉上露出少有的慈祥和寧靜。姑姑們剛才說的話,外公肯定是聽到的,隻是他不再開口。緘默是具有穿透力的,那是另一種深刻的語言。
姑姑們圍守在外公身邊,像落地的果子重新回到枝頭。隻可惜,那曾經孕育她們的樹幹,早已幹了水分,正在枯朽。
天擦黑時,四姑說:咱去瞧瞧爸自己選的那塊地吧。四姑說的那塊地,就在後山的鬆坡嘴上。每年暑假,隻要我到外公家,就會和蟲蟲到鬆坡嘴來玩。鬆坡嘴方圓一裏地內種植的全是鬆樹,一到夏天,密密的鬆針形成一排翠綠的傘蓋,把強烈的紫外線擋在外麵,鬆林裏清涼異常。我和蟲蟲在裏麵捉迷藏,撿鬆籽吃。玩累了,就躺在林中睡上一覺。哪怕我們身上經常被蚊子、螞蟻咬出小紅疙瘩,也絲毫不減對鬆坡嘴的熱愛。有時,外公挖土挖累了,也會鑽進鬆林裏來,掏出煙袋抽上一鍋。外公一邊抽煙,一邊望著挺拔的鬆樹說:真是塊風水寶地,要是人死了,能埋在這裏,那才叫“萬古長青”呢。蟲蟲從地上爬起來,撅著小屁股說:公,那你趕快死吧,你死了,我們就把你抬來埋在這裏。外公順手給蟲蟲屁股上一煙鍋,罵道:小東西,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蟲蟲嘿嘿笑著,老鼠一樣逃跑了。
早在十天前,大舅和二舅就找人為外公打好了陰井。陰井左邊是一塊麥田,麥子剛剛發芽,綠油油的。陰井右邊是一塊草坪,上麵聳立著兩顆鬆樹。外公是最喜歡樹的。大舅說,這塊地向山很好,天汽清朗的時候,可以看見對麵的茶山像一把太師椅。好幾個陰陽先生都說這地方不錯,專發後人。不管是死者的兒子或女兒,都會家業興旺的。
五姑說:這些鬆樹長得真是茂盛,我們小的時候,經常到鬆坡嘴來玩。幾十年過去,我們都是當媽的人了,它們還是這麼青蔥,好像是活在時間之外一樣。二姑歎歎氣:人要是活得過一棵樹就好了。大家忽然又想起外公來,姑姑們都沉默著,氣氛顯得有些傷感。暮靄籠罩著鬆坡嘴,陰森森的。
舅舅、姑姑們心裏都明白,外公將自己最後的歸宿選在鬆坡嘴,除了喜歡那些鬆樹外,還有另一個心思——離外婆近一點。外婆的墳地就在鬆坡嘴的埡口上,那兒風大,外公將自己的墳地選在埡口上邊,是想為外婆擋擋風。他們活著時在一起,死後也應該在一起的。
夜色黑油漆般潑下來,整個村莊都像上了層漆,死氣沉沉。一隻十五瓦的燈炮掛在屋梁上,它所發散出的微弱光線,使屋裏的一切都像處於古老的時光中。外公的椅子靠牆放著,他的臉,一半對著燈光,一半隱在黑暗中。他的精神狀態跟下午比起來,更加虛脫,眼睛半閉半睜,臉像一張被歲月抽幹水分的葉子——那是一張經過苦難的臉。外公的內心一定是痛苦的,隻是他不表露出來,不願意把心裏的隱秘拿給死神窺破。人活到最後,總是該為自己留點什麼的,盡管,留下的那點東西需要以生命來做最終的賭注。
姑姑們坐在燈光的陰影裏,開始回憶往事。她們談到外公年輕時候的事。二姑說:爸年輕時,也是個強脾氣。他當生產隊隊長那會兒,張福廣的兒子想去當兵,體檢合格了,需要爸在政審書上蓋個章。可爸說那孩子有偷盜行為,經常在村子裏幹偷雞摸狗的事,愣是不給人家蓋。張福廣遞煙給他,不接,送雞蛋、臘肉給他,不收。結果半年不到,張福廣就當了隊長,爸下課了。張福廣記了他一輩子仇,後來二哥上學差學費,需要張福廣蓋章貸款,人家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父親不但不生氣,你猜他怎麼說:張福廣這人做事要不得,早晚會倒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