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鄉村診所(1 / 2)

診所是由一間廢棄的木料加工廠改建的,鋸木麵的氣息彌漫其間,那是另一種生命消亡後,遺留下來的氣味。現在,這種氣味正在被一種叫來蘇水的藥味所取代,那是專為傷口準備的“營養液”。不少的“傷口”聞到這種氣味,走進這間屋子,幻想通過它來止血。就像不少的人,被生存的驕陽,烤成一根根朽壞的木頭後,又被其他人抬進來,幻想在這間屋子裏,讓枯竭的枝幹重新充盈水分。

診所處於鄉村一隅,很偏僻。但再偏僻,都有人找到它。就像疾病,總能找到躲避它的人。診所裏陳設簡陋,除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藥架外,必要的醫療器械,它都沒有。診所不是醫院,它是被醫院遺棄的一個掛著鼻涕的孩子。就像鄉村不是城市,它是被城市背棄的一個衰老的母體。

盡管如此,這間診所,依然是這個鄉村的避難所。老人在裏麵,躲避風寒;婦女在裏麵,躲避貧窮;小孩在裏麵,躲避成長……

鄉村醫生呢,他在裏麵躲避什麼?躲避死亡。

鄉村醫生的躲避,來源於鄉村的傷。

鄉村醫生四十來歲,是一個地道的農民知識分子。他的抽屜裏,鎖著滿滿一屜子處方箋,那些處方箋上,寫著他的身世和心事,也記錄著一個鄉村的曆史和秘密。

他是惟一不穿白衣的“天使”,他的衣服沾滿泥巴。在診所裏,他握的是病人的手,把的是衰竭的脈搏,收獲的是生命的脆弱。在田地裏,他握的是鐮刀,把的是鋤頭,收獲的是歲月的滄桑。每一次當他高綰褲管,打著赤腳,急匆匆趕到診所時,他都誤以為自己還在田地裏撒農藥。他說:給莊稼治病和給人治病,道理是一樣的,他們的痛,都來自於土地。隻是,莊稼不說話,把自己的痛藏得更深。而人,一生病,就喊痛,越喊痛就越痛。最後,痛麻木了,也就不痛了。而變得跟莊稼一樣,把痛包裹起來,沉默得像厚土。

鄉村醫生,不但治病,還要治心。

村人們都不喊他“醫生”,喊他“老陳”。

鄉村醫生每天五點起床,這是職業習慣。就像他每次從臀部上拔出針頭,都不忘遞給病人一團藥棉。這不僅是習慣,還是道德。

他起床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村頭的墳堆前坐坐,上一炷香。那些墳堆裏的人,有的是他的親人,有的是他曾經的患者。那些死者的音容笑貌,曾使他的診所變成一個有聲有色的世界——多少靈魂在裏麵舞蹈,多少心髒在裏麵顫動,多少眼淚在裏麵流淌,多少生命在裏麵尋找墓碑……

鄉村醫生坐在墳堆前,像坐在診所裏一樣鎮定。坐著坐著,他發現墳堆裏的人,仿佛全都複活了,在七嘴八舌議論著什麼。並且,在那些議論的人中,有一個人的聲音是他自己發出的,他說:當醫生的人,都是有罪的人,麵對生命本身,除了學會敬畏,更要懂得懺悔。

當議論聲漸漸減弱時,鄉村醫生開始朝診所走去。幾個患者,早已等候在診所門口,黎明才剛剛過呢,這些患者比醫生起得還早。

甲是一個老病漢,疾病在他體內安營紮寨若幹年。每一種病,都是一粒種子。這些種子,奇怪得很,它們不吸陽光,不沐雨露,隻喝血漿,蝕肉骨。即使發芽、開花了,也不掛果。那些果實,要等到喂養它們的人死後,才能看到。

老病漢現在還記得,他當初是怎樣種下那些種子的。

30歲,他獨自去礦山挖煤,幾十米的地心深處,像他渴望的婚姻一樣黑暗。就在他鼓足勇氣,尋找生活的燭火時,濕氣蛇一樣鑽進了他的膝蓋。當他重新回到地麵,他的腿就再也沒有直過,像他再也沒有直過的脊背。

40歲,他好不容易討了老婆(一個死了丈夫的中年婦女,還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有個家。為讓孩子吃頓飽飯,他去工地上篩沙。烈日下,灰塵布滿他的肺。從此,他再也沒有睡個安穩覺。他的喉管裏放了個鬧鍾,鬧鍾生了鏽,或許是發條出了毛病,指針總也走不準。咳咳咳咳的報時聲總是將他從惡夢中驚醒。安安靜靜的一個夜,也被敲碎了。

50歲,他出嫁的女兒像飛走的鴿子,多年不回家。兒子工作太忙,忙得差點連自己都忘掉了。他為了照顧生病的老伴,把自己的胃塞進腸子裏,試圖隱瞞疼痛。直到胃出血。穿孔。

60歲,他的老伴去世了。也許是怕他孤單,風濕病,肺結核,冠心病,糖尿病,胃癌爭相湧來陪他走最後的路程。他說:我還沒有從失妻的悲痛中走出來,你們一下子來這麼多,讓我如何承受得了。

鄉村醫生替老病漢抓了副藥,告戒他:放寬心,吃了藥就好。

老病漢埋著頭,沉思後說:哪能呢?藥能治病不治命。

中午了,鄉村醫生還沒吃飯。他太忙了,像他手中緊握的筆,忙著在處方箋上替人寫“遺言”。不光鄉村醫生呢,還有好多的人都沒吃飯,他們吃藥都吃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