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驚風,心字倏成灰(五)(1 / 1)

我回頭瞪他,惱怒不已。他為什麼總是來打擾我們?

他卻全不以為意,隻笑著重複了一遍:“該回去了。”

可是,此時此刻,我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他。在尉遲哥哥麵前,這個被稱作我“未婚夫”的男人,擺出這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容忍著我的冷淡、惡劣與刁難,無異於是在狠狠地提醒著我的“背叛”。

尉遲哥哥屍骨未寒,我卻要堂而皇之地被“未婚夫”接回家,這算什麼?

我冷冷地看著他,神色悲傷而倨傲。

“世伯不放心你,讓我過來看看。”普六茹堅站在我身後,話說得溫和,態度卻極是堅決。

我也不鬆口:“我自己會回去,不勞少國公費心。”

普六茹堅麵色不變,隻上前了一步,低聲說道:“我答應了世伯,必要帶你回去的。難道,你非要在這裏吵架嗎?”

紫靛見勢不妙,走上前來幫我披上披風,輕聲勸我說:“小姐,咱們還是回去吧!明日,就要下葬了,國公與夫人今夜想必都睡不了,讓二老多看公子幾眼吧!”

她聲音極輕極低,生怕刺激到我。可我,還是像被劈了一刀。我也想多看他幾眼,我也想在最後的時刻陪著他,隻可惜,我沒這個資格,我不能繼續待在這裏!

這個事實讓我無比難堪與絕望。

我怔怔地轉過頭去,看著尉遲哥哥沉靜的臉,哀慟至極。可奇怪的是:我竟漸漸平靜下來了。物極必反。或許,人到了某種極限,真的會走向另一種完全相左的極端。一度痛得忘乎所以的我,在渾渾噩噩了幾個晝夜之後,終於徹底清醒了。

這張溫潤如玉的臉,這份死寂而絕望的安寧,讓我清醒了。沉湎於悲傷隻是下策,讓這悲傷有個交待,才是我該做的。

尉遲哥哥,從沒有一刻,讓我覺得如此慶幸:在你活著的時候,從未見過我算計別人、報複別人的醜陋樣子。那個殘忍而滿腹心機的我,必是你所不樂見的。你未必會因此而嫌棄我,卻一定會心疼、自責。而我,又怎麼舍得?你是我情願不顧惜自己也要拚命抓住的溫暖啊!我隻想看到你快樂地、沒有負擔的笑。如今天人永隔,一切再無可能。你就安心地離開吧!所有的罪孽,由我一人承擔。

別了,我心愛的男人。

你叫尉遲寬,我叫獨孤伽羅,曾經,我們如此相愛,卻又如此不幸。

你,隻要記住一點點就好了。

我摘下頸間戴了十幾年的玉佛,放到尉遲哥哥冰冷而僵硬的手裏,最後看了他一眼,就轉身大步離開了。

每走一步,我便覺體內有種東西正在一點一滴地失去。

許多年後,我知道這種東西叫做“希望”。

那種由衷地、不計代價與回報的、隻要想起來就心生喜悅的,希望。

回去的路上,我已變回了從前那個冷淡而麵無表情的七小姐。全不管對麵的普六茹堅目光灼灼,隻管靠在紫靛身上閉目養神。

紫靛許是覺得尷尬,就與普六茹堅攀談起來:“少國公可是等了許久?”

“你們前腳出門,我後腳就跟著來了,先去後堂看了看蜀國公和夫人,便來接你們了。”

這人還真是做事滴水不漏啊!能周全到這般地步,不服都不行。我深夜來訪,本就不合規矩。若傳到有心人耳朵裏,少不得又是一番非議。女子的名節何等重要,哪容半點汙蔑?但若是與他相攜而來,雖也不妥,卻總是能遮掩過去:他與尉遲哥哥知音一場,在好友入土之前來拜祭一下,乃情義之舉,挑不出半點毛病。至於我,因前幾日受了驚嚇,一直臥病不起,如今身子好了,與“未婚夫”一道來拜祭故交,雖於禮不合,卻於情義無虧。事從權宜,旁人也說不得什麼。

普六茹堅是個聰明人。倘若我們之間並無其他牽扯,我也定會非常欣賞他,以朋友相交亦無不可。可惜,我們偏偏就有了極深的牽扯!

紫靛驚奇道:“您不是回府了嗎?”

普六茹堅不答,隻關切地說道:“紫靛姑娘這幾日辛苦了,今夜且好好休息一下,挑個機靈點的丫頭守夜就好了。”

紫靛料不到他會說這些,微微一愣,繼而就點頭道謝:“多謝少國公關心。照顧小姐是奴婢份內之事,不敢說‘辛苦’。”

討好了我爹爹,又來收買我的丫頭嗎?那他也未免太貪心了。

可是,他太小瞧了紫靛。紫靛連爹爹都信不過,何況是他?

好在普六茹堅有個優點,就是識趣。見紫靛神情冷淡、言語客氣,心裏便有了數。於是,接下來一路無話,空寂的路上,隻有轔轔的馬車聲蕭蕭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