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雲:“丹青難寫是精神”,論畫如此,論文亦如此。小說中寫人物,其藝術化境、文字妙處,也在於寫出人物的精神。
這不在於著墨多少,色彩濃淡,筆觸粗細等等,而在於學力、修養、天才、興會等等。古今藝術大師,其作品成功之處,都在於能表現出精神、意境,表現出活的呼吸著的藝術形象。曾見大千居士一幅白描仕女,人物背麵立著,上麵隻有幾條柳絲,邊上一點山石,構圖極為簡單,但滿紙飄逸之氣,強烈地感染讀者。似乎人物的惆悵感情,憔悴形態,雖然背麵立著,也呼之欲出了。而別人著意臨摩,卻總是畫不出這種氣氛,這也就是所謂“丹青難寫是精神”吧?
讀《紅樓夢》,這種感覺,更是觸處皆是。有時候幾句話,人物的精神就被寫得活靈活現,讀者立刻便有聞聲見形之感。
這裏不妨隨便舉個例子。第六十五回有一段寫尤三姐的文字道:三姐兒聽了這話,就跳起來,站在炕上,指著賈璉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掉嘴的!咱們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兒——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糊塗油蒙了心,打量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這會子花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姊妹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了二房,偷來的鑼鼓打不得;我也要會會這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拚了這條命!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說著自己拿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盞,揪過賈璉來就灌,說:“我倒沒有和你哥哥喝過,今兒倒要和你喝一喝,咱們也親近親近。”嚇得賈璉酒都醒了。尤三姐是《紅樓夢》中地位比較特殊、處境十分困難、而又鋒芒畢露的英傑人物(恕我隻能用這樣的詞語來稱讚三姐),占的篇幅很少,而閃射的光芒卻極為強烈。如果說尤三姐的一生,是劃破長空、照亮黑暗世界的閃電,那前引的一段“羌鼓三撾,則萬花齊落”般的言詞,便是不及掩耳的迅雷,“嚇得賈璉酒都醒了”。如和《金瓶梅》中寫的“王八臉都嚇綠了”比較,隻覺前者是恰到好處,而後者則是太下流市井氣了。這種小地方,也頗能顯示出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細微差別。
尤三姐這段對話,是作者寫三姐鋒芒最成功的地方,也是最顯示作者才華筆力的地方。而作者在這種文字的運用上,也是因人而異,變化多端的。如把尤三姐罵賈璉的話,和探春罵王善保家的話,鴛鴦罵她嫂子的話,鳳姐大鬧寧國府罵尤氏、賈蓉的話對照來看,又可看出作者筆端出神入化、變幻無窮的功力。同樣是寫各個人的鋒芒,但口吻不同,措辭各異,神態也自然因不同的生動語言而活現紙上了。使人自然感到,她們的口吻,她們的性格,她們的靈牙利齒,各如其人,各如其聲。這就是活的藝術語言,活的藝術形象。可惜三姐的話,運用的是純北京的方言,熟悉北京話的讀者,會更有聞聲見形之感。而不熟悉北京話的讀者,便感到隔著一層了。所以一切文學作品,不隻要求寫作者要有高超的語言藝術水平,讀者也必須具備相應的水平,才能得到更形象、更深刻的感受。
純西方式的人物描寫,不論要刻畫人物心理性格的哪一方麵,都要用冗長的文字來專門描繪。而我們民族的表現手法,則主要是讓人物用自己的語言顯示自己的性格,尤三姐的鋒芒,就跳動在她的語言中,這是更活躍的人物形象。大凡語言之表現人物,一在於模擬聲態,各有其人,各有其態,這是白描的過硬功夫,要在平時的千錘百煉;二在於傳神阿堵,寫出人物精神最活潑的一瞬間。所謂活潑,是其感情、其七情六欲、喜怒哀樂愛惡欲表現最強烈的時候。能把這刹那間最形象、最感人的聲態,用人物自己的語言表現出來,這就是傳神阿堵的化境了。各種藝術的神來之筆,大都表現在這一點上。但這第二點卻是第一點的結晶,沒有第一點,一般說,不會出現第二點的。王國維所說的三種境界,實際也就是這個道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藝術的境界無窮,說是說不完的,隻在乎各人的神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