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的辮子,曆來就十分為人們所重視,畫家給他畫像,演員給他造型,都注意到這根辮子。因此阿Q的辮子,給人們的印象是深刻的。它讓愛好文藝的人們,不少都能想象到阿Q的形狀。與此同時,賈寶玉的辮子卻很少人提到,古今大紅學家們,也很少研究到寶二爺的辮子。這可能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吧。寶玉的辮子出典何在呢?試看《紅樓夢》第二十一回正文:……湘雲隻得扶過他的頭來梳篦。原來寶玉在家並不戴冠,隻將四周短發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發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麵又有金墜腳兒,湘雲一麵編著,一麵說道:“這珠子隻三顆了,這一顆不是了,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這就是寶玉的辮子。
讀者如果隨便看看,也還罷了;如果仔細想象一下,便感到有些費解,覺得這似乎是一條奇怪的辮子了。這裏不妨稍作解釋:“並不戴冠”好理解,“冠”可以泛指帽子。因此,“並不戴冠”,完全可以解釋為在家不戴帽子,這點古今一樣。問題是不戴帽子,是不是就不梳頭,梳辮子。早在漢代武梁石刻中,有古代束發冠的樣子,似乎就是《論語》中所說的“美哉,趙文子冠”的“冠”了。但是古代這種冠,不戴時是束發,而不是梳辮子。束發是把頭發全部向上束在一起,宋人詞中所謂“秧才束發綠如油”是也。或把發左右各梳一小髻,宋人詞中所謂“髻鬟對起”是也。似乎是沒有編辮子的,何況“隻將四周短發編成小辮”,這成什麼樣子呢?新疆維吾爾族小姑娘才梳許許多多條小辮呢。難道賈寶玉是維吾爾族姑娘打扮嗎?這自然是笑話,而且妙在下麵的話:“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成一根大辮,紅絛結住……”這條辮子就更難梳了。“一根大辮”,這完全是清人的語言。清代人十三四歲以上的裙屐少年,頭發又多又黑,頭上前麵三分之一剃掉,愛漂亮的留一圈“短海”,後麵梳得鬆的辮子,辮根不紮頭繩,要鬆,三股編的要寬,所謂“五短身材好後生,三指寬的辮子根”。辮梢要接“辮聯子”,使其長,此即所謂“烏黑油亮的大辮”也。但又沒有聽說過在辮子上墜金珠飾物的。這種“自發頂至發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麵又有金墜腳兒”式的男人大辮子,在清代由宮廷到民間,可以說都是難以想象的。因此寶玉的辮子,既不是明代的裝飾式樣,也不是清代的裝飾式樣,是什麼呢?是曹雪芹獨創的式樣,可以說是《紅樓夢》式特殊的辮子式樣吧。
曹雪芹既然著意地描繪寶玉的辮子,寫的那樣細致華麗,但是又為什麼要寫這種生活中沒有的奇怪辮子呢?這就是所謂“甄士隱”、“賈雨村言”了。“庚辰本”此處有眉批雲:口中隻是應聲而出,捉筆人卻從何處設想而來,成此天然對答。重點在批寶玉、湘雲二人對話,而不及辮子,但卻說“從何處設想而來”。從何處設想,就等於說是難得的或者神來的藝術創造。就是說,實際生活中雖然沒有這樣的辮子,同時作者又不願或有意避免寫真實生活中的辮子,所以作者設想出這樣一條美麗的辮子,在書中讀來,真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似乎使人看到湘雲在細細地給寶玉梳頭,編辮子……其情,其景,其意境都是極為美麗的。但是要讓畫家畫這個形象,或者是讓演員扮這個形象,那就感到十分為難了。這不禁使人想起了王荊公《明妃曲》中話: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真人都難以畫出意態,何況偉大的藝術創造,理想化了的人物意態呢?而且作者又有意回避,在造型上故意寫出撲朔迷離的形象,那就更難加以忠實地再現了。
畫家們畫寶玉,演員們扮寶玉,大部分都是像吉祥畫《麒麟送子》中的小孩一樣,頭上紫金冠、紅絨球,好像寶玉吃飯、睡覺,由小到大都是一個打扮一樣。細想想,不要說藝術和美了,簡直是有些滑稽。而說來也實在困難,又如何給寶玉改裝呢?自然,畫辮子的是極少極少的了。
因而使人想到:曹雪芹有曹雪芹的寶玉形象,社會上又有世俗的寶玉形象,要縮短二者的差距,使二者重疊起來,重現曹雪芹筆下的寶玉形象,該多麼難呢?首先我就感到寶玉的辮子太難處理了。因此便談了一頓寶玉的辮子,或稍有啟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