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他以前的房間裏。
他的房間並未做太多變動,仍然有床、有桌、有椅、有衣櫥。
紗縵端坐在床沿。
她的頸間及腕上套著層層的金飾,秀麗的容顏上覆著一方紗巾,額心點著一個圓澄澄的朱砂鈿。一身米白色底的絲質新娘袍,袖口綴著金線繡成的花紋,袍麵同樣以金線及紅線繡上交錯的波浪紋,甚是華麗嬌豔。
自他認識紗縵以來,這是她最盛裝打扮的一次——也是他看得最刺眼的一次。
紗縵透過薄紗,柔如水的眼神落在他的俊臉上。
“紗縵……”走到她的身前,他彎身跪坐下來,臉孔埋進她的長裙裏。
“麥達,你來了。”溫柔的手指戀著他的長發。
他的眼珠帶著血絲,嘴角的紋路深刻得彷佛千年不退。今天的場景,一定震得他心思散裂吧?
環在她腰後的手,越縮越攏,越抱越緊,緊到最後,幾乎要箍斷了她的腰肢。他的臉改埋她的小腹上,吸取她熟悉誘人的體香。
然而,紗縵的味道不見了。他隻聞到花料的味道,香油的味道,新娘子的味道。屬於紗縵的那股特殊的香味不見了……
“麥達,別這樣……”紗縵輕輕捧起他的臉。“這是不對的。”
“那,什麼才是對的呢?”他啞著聲音。
紗縵沉默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好不好?”他輕聲懇求她。“告訴我,過去這一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忽然要嫁給別人了?”
紗縵深呼吸了一下,垂眸凝視著交握的雙手。
“你不是自願的,對不對?”他的語氣急切起來。“是我母親強迫你嗎?還是誰欺負你了?”他的眼睛驀然大張。“是不是米拉酋長那個該死的混蛋兒子使強逼迫你?”
他眼中有殺人般的狂態,紗縵知道他誤會什麼了。
“我是自願的,既不是被趕鴨子上架,也沒有任何人逼迫我。”
她的話,幾乎切斷了他的心脈。
麥達完全無意克製自己的激動!
“為什麼?這不像你會做的事情啊!紗縵,告訴我,事情怎麼會變成如此?我究竟漏掉了什麼?”
有幾句話,梗在他胸口間,讓他遲遲無法付諸言語,生怕她的答案,落實了母親的說法。他多麼想問她——
難道,我對你一點意義也沒有?
難道,你對我隻有感激之情?
“麥達,你還記得,在沙漠裏,我曾問過你的話嗎?”紗縵的眼光仍柔得似欲滲出水來。“我問你有沒有想過婚姻的事,你說,你從來沒有。”
麥達眼中有了了悟。
“你想結婚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願意娶你啊!”他猛然站起來。“紗縵,不要嫁給他!我娶你!我們兩個立刻結婚,然後離開這裏,再也不要回來!”
“結婚之後呢?”她仍然坐在原處,靜靜地望著他。
麥達蹲回她的身前。“結婚之後,我們就回牧場去,永遠都不要離開了。”
牧場……
一抹渴望到近乎心痛的感覺,狠狠攫住她的胸口,差點讓她喘不過氣來。
原來,之前的疑慮是正確的。她……可能再沒有機會踏上那塊生長的牧地了……
強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滑落她的玉頰,潤濕了頰畔的麵紗。
“我們離這些討厭的人遠遠的,誰都無法把我們分開!”麥達輕聲慫恿她。
“永遠?”她的微笑裏滲出哀傷。“你待得住嗎?”
“如果待煩了,我們就一起出來旅行。”嘴裏應一聲“永遠待得住”,原本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可是,他壓根兒沒想過要對紗縵說半句言不由衷的話。
“可是,這次隻出來旅行幾天而已,我就病了……我不像你這樣強壯,適合旅行的。”
“那我就陪你待在牧場裏!永遠不走!”這次,他做出堅定的承諾。
紗縵緩緩搖頭。“這樣做,你不會快樂的,麥達。然後,連我也會跟著不快樂了。”
麥達絕望地握住她的手。“不會的,紗縵,你究竟希望我怎麼做,告訴我好嗎?”
紗縵抬手拭去淚水,努力對他綻出一個如花的笑靨。
“放我走吧!麥達。”纖指尖兒輕輕觸上他的臉頰,滑過他疲憊的紋理。“或許我們兩個人注定該當親人、友人、情人,可是,就是沒有做夫妻的緣分。”
“我不信!”砰!亢怒的拳頭一拳槌上她身旁的床鋪。“難道你跟一個縮頭縮尾的男人就有夫妻緣?”
“我們確實是有,否則,也就不會有今天這場婚禮了。”
“你究竟是如何認識他的?才一個月而已,就足以讓你決定要把終生委托給他?”
那我呢?我認識了你十多年,十多年的感情,抵不上一個月?
還是,這十多年的“感激”,確實比不上一個月的“愛戀”?
紗縵愛上那個他麵都沒見過的男人了?一見鍾情?
紗縵的喉嚨,緊得幾乎無法發出聲音。他臉上的懷疑、憤怒、受傷、心碎,幾乎跟著扯裂了她的心。
“麥達,求求你……”她無助地低語。“我真的……想給這個婚姻一次機會,也給我自己一次機會……或許我會幸福的,真的……而你……你也將會找到屬於你的幸福。”
麥達用力搖頭,再度埋回她腿上,拒絕再聽,拒絕再看!
“求求你,放開一切……放開我吧。”她的淚跌落他的耳畔。
紗縵在求他!他想不起來,紗縵曾經求過他任何事。而她第一次出口,竟然隻是為了——求他放開她。
她的懇求,徹底擊垮了他!
麥達仍然埋在她的腿間,好一會兒,直到她漸漸感受到,他深埋的部分,裙麵被一股淡淡的水澤浸濕。
他哭了?
麥達哭了!樂天的,愛笑的,幽默的,愛惡作劇的麥達,竟然哭了?
紗縵心如刀割,淚水如泉湧般滴落。有一刻,她幾乎想拋開一切,要麥達立刻帶她走,回到牧場去,把這一切都忘記。
然而,她的衝動還來不及說出口,麥達在她腿上拭幹了淚,深呼吸一下,重新抬起頭。
“我早已找到屬於我的幸福,卻在今天失去了它。”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頰上有已拭去的淚痕。
他從她身上退開來,退得遠遠的,退到了門旁,高大的身段竟顯得淒慘。
“如果這個男人就是你要的,我願意祝福你。”麥達溫柔一笑。“可是,你一定要答應我,如果你過得不幸福,或者他待你不好,你一定要捎個訊兒給我。不管我人在何方,都會趕回來把你帶走,好嗎?”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甚至連他的容貌都看不清楚了。
“再見了,我心愛的紗縵。”
麥達深深的、深深的看她最後一眼。把她新嫁娘的美麗模樣,牢牢鐫刻在無人能觸及的心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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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鈴——
叮鈴鈴——
風兒捎來清脆的駝鈴聲,叮鈴鈴,聲聲直透入牧場的人們耳中。
“他們回來了!”最外圍的牧工先聽見鈐響,興奮地朝其他同伴叫喚。
“麥達回來了?”其他人眼睛一亮,連忙把消息一陣陣地傳向各個角落。
“麥達和紗縵回來了!”
一群人興匆匆地丟下工作,全部湧向牧場的入口。每一張臉上都笑容燦爛,希望主子一眼看見,就是每個人最快樂的模樣。
駝影漸漸從遠方接近,也漸漸清晰起來——
隻有一騎!
牧場裏的人麵麵相覷。
騎影更接近——
單騎上也隻有一個人!
牧場裏的人已經張大嘴巴。
單騎單人,旁邊伴著一隻步履蹣跚的羊兒。一行人馬終於來到牧場入口。
“麥……麥……麥達,隻有你一個人?”老工頭往他身後探頭探腦,明明知道麥達不可能讓紗縵落在後頭,可是仍然盼望另一騎的身影能突然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