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越紅越寬,待其把黑雲吃光,太陽就該出來了吧。可那霞變得太緩,以小時計。山風呼呼狂號,紮人肌骨。又陸續有人上來,我和祖榮兄有棉被照例冷得很,便相互依著取暖,看四周抱著膀子急躁躁跺腳的遊客們,我倆似乎成了黃山首富。
雲霞紅到一多半時,幹脆固定在一個模式上了。日頭爺絲毫不體諒我們的苦衷,你越急它越不急。山風更大了,幾次揭起我倆的被角,呱嗒嗒亂抽亂拍,縱然有點熱氣,也讓它拍沒了。
這工夫天已大亮,人的鼻子、眼全看得囫圇,山尖上簇擁的人一個營足有,沿小徑向上向下的人仍絡繹不絕。我暗叫慚愧,在長白山長大的人,咋弄黃山來冷得渾身哆嗦?瞅瞅身邊一對南方情侶,衣服不多,更何談被子,而人家抱在一起動也不動。我後悔不迭,倘若這陣子才上來,哪個會搶看了你的去?
抬頭望天,所有的雲彩全濃縮成一條長帶,通體外紅內黑。誰知道它還要熬到什麼時候?就和我的夥伴說,莫如先回,旅館裏該查被子啦。祖榮兄估計也有同感,也說,走,先把被子送回去。
我們將被子挾起,跟約好了似的各打一個激淩。接著,我前他後,幾步一回頭地走下山,小徑上仍有數不清的人或進或退。
正當我們走到招待所門前10餘米處時,山上驟然爆發出狂潮似的歡呼聲,我倆呆了,剛鑽出招待所欲去看日出的三位文友也呆了。
到底不曾讓我倆看到日出。咳,世上一些事,遲了不行,早了也不行。
赤貧的年代
小時候,聽母親說,在早,咱吃糧不定量,隨便到哪家糧店,相中哪一袋,夥計就給扛送到家;有一回,她買回一袋麵粉,發了一盆麵,做飯時一看,麵粉沒發醇,原封不動,母親馬上打了個電話,糧店立即派來夥計,檢驗後,連說對不起,是加工麵粉時機器過熱,把麥子弄熟了,當天給另換回一袋好的。
我詫異地問,是新社會嗎?
母親答,怎麼不是,你都挺大了。
我不太相信有這等事。糧店的人凶得很呢,把購糧證寫完,拿夾子往鐵絲上一夾,嗖地甩到稱糧那邊,你就等著吆喝你名字吧。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誰給你往家送,等著吧。
然而,這樣的好景也不長。1959年,糧食供應品種開始單調,小豆特多,我一年吃了九個月的豆包;接著,市場突然一下子就沒了吃的,居委會幾天一開會,號召市民節省糧食,先是半斤,後來到了一斤半;說是動員,你同不同意它照樣扣,成年人每月好像是25斤供應糧,最後扣成了23斤半了。
我正讀小學三年級,哪知道為國分憂這大道理,就知道餓!糧食少點本來是無所謂的,要命的是副食品全從市場上消失,別說蘿卜、青菜、豆腐,就是魚、肉、餅幹、蛋糕這些平時買不起的東西,一眨眼想買也找不見了!政府的應對措施是限量供應。
青島市民一片恐慌,說了不得了,要餓死人啦。管事的急忙追查造謠生事者,戴上頂配合蔣匪反攻大陸的帽子就給抓起來。
母親睜開眼就打聽有沒有可吃的東西。海帶!青島海帶多,買回來泡軟了,裹上點豆麵蒸著吃,也省糧食哩。誰知道,連一個星期不到,海帶也沒了影兒,前海的礁石上碎海帶多的是,母親趕緊帶我們去撿,嘿,人比海帶多!缺油,有人出招,去藥店裏乳狀魚肝油炒菜吃,這經驗還沒普及,魚肝油也脫了銷。百萬人口的城市張開嘴,那形勢無比恐怖,旋風般地把一座城市舔得幹幹淨淨,連垃圾箱裏也找不見一片青菜葉子甚至白菜疙瘩。
這時,黑板報、大字報派上了用場,孜孜不倦地介紹省糧經驗。印象頗深的有兩件,一是玉米麵多放水,裝在容器裏蒸,成品可大出通常的一兩倍,二是白菜疙瘩含有豐富的營養。現在想,頭一件經驗是自欺欺人,蒸出的“發糕”其實就是稠些的粥;後一件是廢話,沒有哪家舍得把白菜疙瘩扔掉,都是放在鍋裏煮爛了,啃光了皮兒,再嚼吸纖維裏的汁液,宛如今天的品嚐骨髓……有一件好像實惠,如果肯把糧食改成生曬的地瓜幹,每斤可以多給二兩,忽拉一下子,市民們對曾經聞之色變的地瓜幹產生了濃厚的感情,大約一兩個月,地瓜幹也不能由著你的性子換了。
父親動手製作了一杆秤,全家的口糧要每頓稱著下鍋;吃飯時,按碗量,每人分得多少,吃完了,不許再要。父親嚴禁我們做體育活動,瘋鬧也不許可,消耗熱能;不準我們吃生蘿卜,因為蘿卜助消化。吃過晚飯,必須老實躺著,可越是這樣,越睡不著,尤其到了下半夜,那肚子連咕嚕的力氣都沒有了。母親酷愛喝茶,過去說,離了茶活不成,饑餓來臨,她的茶壺長了毛,喝茶刷腸子,了得!就改喝生啤酒,我記得總共替她打過兩回生啤酒,再就沒聞過啤酒味,聲勢浩大的民眾摧枯拉朽,恰似蝗蟲過野,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