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非夢—張記書微篇小說精選09(1 / 1)

翠花

翠花是我在生產組時認識的。說起來話長。

我是“文革”中第一批入伍兵,到部隊不到半年,就被國民黨假案牽住,原因是外祖父被打成了國民黨,他受不過造反派的酷刑,就把親朋好友(包括我),都咬成了“國民黨”。一封證明信寄到部隊,我就馬上受到了“特殊待遇”,調離大部隊,來到百裏之外的生產組種菜。

來到新環境,我就整天默念“鬥私批修”的語錄,認真洗心革麵。所以,那一年的菜長得特別好,圓白菜長到拳頭大的時候,滿地翠綠,似一塊綠毯,惹人喜愛。像花兒開得美麗會招來蜂蝶一樣,就常有駐地農民來偷菜。為了防偷,我就學其他連隊生產組同誌那樣,搭個窩棚,住在菜地裏。有一天黎明,從菜地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尋聲追過去,果然有人偷菜,我快跑幾步就要抓住偷菜人時,偷菜人迅速解開褲子,蹲在地上做解手狀。我一看是個女的,就不好意思再追了。她一看我不追了,提上褲子,背上菜袋子就跑了。

以後,她又多次光顧。一來二去,就成了熟人。她告訴我,她叫翠花,十八歲,是榆林屯村的。家裏姊妹五個,父親在“文革”中逼死,母親病在床上。她都長成大姑娘了,身上連件囫圇衣服都沒有。

知道了她的遭遇,我就有了一種同命相連的感覺。她再來偷菜時,我就把一些蟲吃的或者長不大的菜送給她。

秋盡的時候,地裏的菜要全部收獲了,我就請示司務長,說有些菜還沒長成,是否可再長些日子?司務長同意了我的意見。於是,我的窩棚,就像個大蘑菇,繼續長在地裏。一天中午,我幹完活兒,剛想回去吃飯時,翠花來了,我們四日相對片刻,她就放聲哭了起來,我追問再三,她才告訴我,她小弟弟死了,本來患了感冒,並不重,可因無錢醫治,又無飯吃,連病帶鋨,隻一個禮拜就稀裏湖塗地死了。

我打心眼裏同情她,就把兩個月的津貼十六元錢,塞到她手裏。她感激地又哭了一回。我就提上一包菜,幫她送到家裏。

第二年,春菜能吃的時候,我便等著她來偷菜,可一直沒等來。一天夜裏,她突然來了,來了就鑽進我的被窩,撲進我的懷裏,邊哭邊說:“大哥,你是天下少有的好人,今夜就要了我吧!讓我給你生個孩子……”

這怎麼行?我是軍人。我忙推開她,穿上衣服。

事後,我才知道,她為了給哥哥換個嫂子,已嫁給了嫂子的傻哥哥。

為此,我好些天飯吃不下,覺睡不香。

收完春菜,我剛種上夏菜,外祖父的國民黨假案就弄清了,我也解放了。解放了的我就接到了調回部隊的命令。因走得急,連去看看翠花的時間都沒有。

之後,我在部隊提了幹,從排長幹到營教導員。再後來,轉業到了地方。

一轉眼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後,我去搞外調,外調地點離我當年種菜的地方不遠,辦完正事,一種說不出的心理驅使我去看看翠花。

一見翠花,大吃一驚,盡管我早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一見還是出乎意料之外。她雖剛到中年,生活的磨難早把她提前雕刻成了個老太婆。

我說明來意,翠花看我半天,淚水就湧出了眼眶。她告訴我,我離開生產組第二年,她就生了個傻兒子。第三年,傻丈夫去世。以後她又成了一次家,並生了個聰明的女兒。然而,好景不長,第二個丈夫又離開了她。

這時,有個半憨的兒子走進來,見我就叫了一聲“爹”!翠花攆走他,說這就是她的傻兒子。翠花歎口氣說:“那時,你給我留個兒子多好!準不是這樣的。”

分手時,我留給翠花五百元錢,以表示一點心意,翠花死活不要,推半天,最終握著我遞錢的手,哭了個夠。

離開翠花,我心裏老不是滋味。我一直擔心,她會不會再用聰明的女兒,給傻兒子換個媳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