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莊:新掌紋裏幾個刺痛的夜晚
1
我有個煙草男人。或許每個女人一生中都有這樣一個男人,他的指尖有淡淡的煙草味——他撫摸你的時候,手掌輕輕包裹來,那時的溫馨感覺便是這良久彌留指尖的煙草味道。
離開日本橫濱來到周莊後,我無事可做,我的煙草男人便讓我去學畫畫。他是搞服裝設計的,在圈子裏小有名氣。可是,周莊如畫,我希望被他牽著手走在這小橋流水的畫中,叩響瀝青的石板路,看劃船的漢子小擼輕搖一如撥弄心弦,聽彈琵琶的女子低吟淺唱好似唱著心曲。或者,去吃海棠餅、桂花糕、鬆子糖,累了就喝路邊的阿婆茶,興起時一起啃萬三蹄膀。可是,我的煙草男人卻讓我去學畫畫,我再怎麼學,也畫不出水映牆柳,風情水鄉,更畫不出我們的未來。
美術老師是煙草男人介紹的,她比我還小,她說我得去買顏料。可是我連買顏料的錢都沒有了,我的煙草男人曾給過我錢,但是我不要。我回家找我的存折,那上麵是媽媽留給我的嫁妝錢。
我在街上走,周莊正沉浸在“中國周莊國際旅遊節”的熱鬧之中,即使這個五月下起雨來,可是那些旅客依然樂不思蜀地享受著周莊迷離的夜和那一派優雅心境。
身邊經過的人,偶爾說起蕩湖船水鄉民俗表演,說起萬三財道之水上財運歡樂體驗,我隻能裝作沒聽見,迎著雨後的細風往銀行去。風真的很細,卻噎得我呼吸不暢。我飄飄的,隨時會被風吹走,頭疼欲裂,我不停地對自己說,堅持,銀行馬上就到了。
我給我的煙草男人打電話,我想對我的煙草男人說親愛的,你畫畫那麼好能不能給我畫條新掌紋。
第一次在響過兩聲之後被掛掉了,我知道他和女朋友在一起。這沒什麼奇怪,有人和我一樣喜歡他的煙草味道。不能給他他想要的,也沒想要他給很多,隻是需要他偶爾關心我,譬如現在。
我以為他會找機會給我回電的,我不是麻煩的女子,我知道他知道。可是他忘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是一條路,我的煙草男人曾說過,這條路他會走一輩子。
2
他沒有回電,我堅定地想,他不會丟下我不管。我試著又打了兩遍,同樣的結果。
細風卷起幾粒沙子鑽到我眼裏。我眨巴著眼睛,測試著我離銀行大門的距離,大概隻有5步遠,或許10步遠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身旁一家小店門口的薄紙箱在這時突然被一陣風帶起猝然地向我飛來。我一驚,想躲開,卻摔倒在地。我癱坐在地上,感覺手在疼,低頭一看,手心被石子劃出一道血痕,我呆呆地,不知所措。
店員飛快跑過來,小女孩,20歲左右的樣子,拚命向我道歉。又是一陣風,我吃了一口沙子,臉上的淚和了沙子,麵色一定很難看。那小女孩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真對不起。
我大喝了她一聲,行了,你給我閉嘴!小女孩不說話了,我撐著爬起來走掉了。我討厭自己的狼狽樣子被人看到。
銀行其實並不遠,5步,或者10步,這真的沒什麼關係。我用紙巾捂住了流血的手挪著步子走過去。
進了銀行的門發現裏麵真是溫暖,我遞了存折進去,手一個勁地抖,三遍都沒輸對。一個男子在旁邊說,多少號我幫你輸,你的手好像不方便。
我抗拒地將身體歪向一邊,給煙草男人發短信,我說,要死掉了,來救我,一次就好。
我的煙草男人他知道我不會開玩笑的,他終於打回電話來,手機歡快地叫著“寶貝,快接電話”。我想終於有救了,接了電話。他說,寶貝,別鬧了,我現在陪她逛街,晚上有時間我過去,你等著我!
掛了電話,我甚至一句話都沒有說。我想,這是我第一個男人,我總以為守著愛情,就一定守得雲開。我的命不值得他對他的女朋友說一聲抱歉。
把自己縮成一團,我想我該回我和煙草男人的家。可是我知道,走不動了,每個細胞都在疼,那麼尖銳,然後癱軟在地。
3
要幫我輸密碼的男人走過來,他沒有說話抱起了我。我坐上了他的車。他的車開得很快。我不知道要去哪裏。事實上去哪裏都無所謂。
他騰出一隻手給我擦淚,他不知道,淚是擦不完的。
去了診所,醫生說,手掌破得厲害要縫上,裂的是手心,一個石子劃破的。我問醫生,我是不是會有一條新的掌紋?
我需要一條新的掌紋,我想新的掌紋會引領我走出現在的狼狽不堪。我是個很宿命的女子,媽媽說,感情線會讓你累。現在被攔腰斬斷,生出了新的線,我想,該走的總是要走的,和他的那一段旖旎風光和蝕骨溫存,不過是以後漫長歲月中幾個刺痛的夜晚。
可是,真的很疼。醫生的線絲絲在我手中穿過,我驚聲尖叫著。那聲音在回廊裏轉了兩圈,像隻受傷的鳥,墜落下來。
那個男人按住我的肩,我很想咬住他的手。
從醫院出來,風住了,我笑個不停,身旁的他很驚奇地問我為什麼笑,我晃晃手說,很早就想有一條新掌紋。
我說,太感謝你了,把地址留給我吧,以後請你吃飯。
他說,我姓高,我送你回去吧,你怎麼會連銀行的密碼都忘記?我還是笑,我說不上原因。
高問我,家在哪裏?
我說,望蜀路510號。
4
和煙草男人的相遇很偶然。兩年前,我在日本的橫濱大學留學,臨近畢業還有半年的寒假,我在一家餐館打工。
一天中午兩點多,客人幾乎都離去的時候,店門打開,一位男士走了進來。我記得他,他前一天晚上來我們店裏吃過飯。當時我給他去送菜單,他低著頭看,再抬起頭發現什麼似的,羞澀一笑,然後,他的手指伸向我的左耳。
他捏過來一縷鴨絨,一定是我剛剛換羽絨服落下的。在那一刻,他的手指從我的鼻尖滑過,像天使的翅膀,輕盈而美好地飛過,留下他的氣息。
他繼續瀏覽菜單,然後看著我,但又說不出話。接著他用摻雜著英文的日本語向我描述他想吃的菜。我一看樂了,他一定是中國人。他,方方正正有中國相。
我故意逗他,繼續用日文和他說話,他連說帶比畫,急得臉都滲出了汗,我終於明白了他想吃昨晚上吃的梅幹泡飯。梅幹泡飯是這家飯店的特色菜,很多人吃過一次就忘不掉,梅幹的酸味和茶與米飯混雜在一起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很快,我給他端上菜和飯,他看了看,又想要一種調料,可是想說又說不出,最後他揮揮手不要了。
我笑了笑,用中文問,先生,你還需要什麼?
他馬上抬起頭用驚喜的目光看著我說,天哪,你會講中國話?說得還非常好。我繼續笑,他也笑了,問你不會也是中國人吧?
正是正是呢,我笑,你還要什麼?
他說,為什麼不早說,剛才害得我憋死了,我想要點芥末。
就這樣,我們認識了,那頓飯他吃了三份,日本飯本來量就少,我又推薦他吃了加級魚泡飯和壽司。
第二次來,他說還要梅幹泡飯。但隻吃了一份。他吃得不緊不慢,幾次看我。我也看他。
我背著包從飯店出來的時候,抬眼看見煙草男人在路口抽煙。他倚在牆上,頭昂起看著天,眼睛微閉,午後的陽光照在他身上,留下美麗的剪影,他抬手吸一口煙,又舒暢地吐出,那煙霧繚繞後迷蒙的臉就此印在了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