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鬼子!恨我不能親手殺了他!”很多年以後,爺爺提到這件事情眼睛裏還會冒出火來。

爺爺到家的第一個夜晚。當黑暗像一幅巨大的簾子垂下來,把整個村莊遮得密不透風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脫下上衣,找來剪刀,把上衣內側用針線縫得歪歪扭扭的一個口袋剪開。三枚色澤慘淡的子彈從那裏滑出來,搖曳的燭光把它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這是什麼?”

“子彈。殺鬼子用的。”

“帶子彈回來幹嗎?鬼子不都走了嗎,還殺鬼子?”

“噓。”

我能想象出年輕的,沒怎麼走出過小村子的奶奶滿臉的狐疑和驚恐。爺爺輕輕摩挲著這幾枚子彈。喃喃地說:“1943年,我們打了勝仗。但是我在戰場上受了傷,鬼子的子彈從我左腿的小腿肚穿了過去。好在我命大,痛昏了過去,給戰友背到了軍區醫院。撿了一條小命回來。

醒來後,我發現兜裏還有三枚子彈沒用完。這是我給槍上子彈時拿多出來的。

順手揣到了兜裏。

那時候我還是個打槍的新手。那是真正的槍。子彈上了膛,食指扳一下,火就發出去了。鬼子就是那樣打中了我的腿。

躺在病床上,我就摸到了這三枚不經意間揣在兜裏的子彈。我就想,出生入死地上了幾年戰場,最後還是要帶點什麼回來。以後,我們的孩子、孫子們也知道他們家族的前人上了戰場殺鬼子。”

“你們將軍就給你了?”

“當然不能讓連長知道。他知道了,我這幾年打仗的功勞就全泡了湯。我把它們藏在軍被的棉花裏。誰也不知道。哈哈……”

奶奶說:“你現在帶回來就沒事了?”

“還有啥事?家裏怎麼都比軍營裏安全,在軍營裏放著都沒事,別說在家。

你別怕。”

爺爺取過奶奶的那隻檀木首飾盒,說:“月英啊,這隻盒子,給我裝子彈吧。”

奶奶沉思了一會兒,還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此後,這隻奶奶家傳的首飾盒子成了爺爺的子彈盒,被爺爺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櫃的底層。爺爺說,他原本想等到過世以後把這幾顆子彈帶到墳墓裏,讓鬼子的魂陪他安葬。

但爺爺視如生命的三枚子彈還是失去了。1973年,爺爺奶奶每天在家看管小孩子,生活平靜而祥和。那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孫子,一個孫女。

因為怕人鬧事,爸爸趁家人沒有注意的時候在衣櫥的底層偷出來這三顆子彈,扔進了秦淮河裏。爺爺是在失去子彈一個半月後發現的。他發了瘋似的用板凳打爸爸的腿。嘴裏獅子一般怒吼:“老子打斷了你的狗腿!”

爸爸“嗷嗷”地叫著。後來爺爺想到自己曾經被鬼子打傷的左腿,終於住了手。

很長時間裏,他日日站在秦淮河畔,他說,那幾顆子彈裏埋了我的根呀。人沒有了根,怎麼還活得下去?此後,他像害怕爸爸把檀木盒也扔掉一樣,放在枕頭邊。日漸衰老的他常常撫摸著曾經裝過子彈的檀木盒子老淚縱橫。

爺爺在1994年的春節突發腦溢血。從發病到死亡,隻有短短五小時。他握著奶奶的手,喃喃地說,月英,月英,我在上海這幾年,辛苦了你。我的上海,上海……

他終於沒有再說其他的話,安靜地離開了。

次年,奶奶躺在院落洋槐樹下的草編藤椅上安詳地睡著了。

後來,我再沒有回過這裏。

我捧著這隻紋理細膩的檀木盒,年少的光陰飄然而至。爺爺的年少,爸爸的年少,我的年少,都裝在這隻盒子裏,碎成齏粉,輕薄如同塵埃。

老房子裏真的沒有其他什麼可以帶走的家具了,它們會像這座村莊裏許許多多的老房子一樣,在爆破聲中坍圮成斷壁殘垣。所幸,在它被拆除之前,我找到了爺爺的子彈盒。

我帶著子彈盒來到了爺爺的墳前。

爺爺,你一直漂泊在上海的根可以回到這片祖祖輩輩留下的土地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