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下麵的那張榻榻米被蟲子咬出好幾個有雞蛋大小的洞來。小時候,我時常盤坐在榻榻米上,背靠著高出來很多的床沿,纏著爺爺跟我說他年輕時打仗的故事。

爺爺說的故事,要比黑白電視僅有的幾部連續劇精彩很多。每當爺爺說到他們在上海打的那場勝仗的時候,喜悅、無奈、痛心疾首就從他幹涸的眼睛裏一股腦地湧出來。

在衣櫥底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麵上,靜靜地躺著一隻字典大小的盒子。我走過去,撿起盒子。取出濕巾擦拭表麵堆積的塵土,深紫色的檀木逐漸露出來,檀木的色澤還嶄新而鮮豔。

這是爺爺的子彈盒啊!

這隻檀木盒子原本放在爺爺的枕頭旁。爺爺說,這隻盒子是他的根,人沒有了根就活不了。我是這次回來才知道,原來我的根,深深地埋在這片土地裏。甚至一想起就牽扯出分筋錯骨的疼痛。

爺爺過世後,奶奶一直把這隻盒子放在爺爺遺像下的供桌上。一定是那一場洪水淹沒了供桌,檀木盒子隨著退去的大水遺留在衣櫥旁,遺留在我們都不會太在意的角落。我想,爺爺一定還會時時想起它,爺爺的想念讓它經過那麼長時間後仍然芳香四溢。

我把檀木盒子洗幹淨,它在陽光下氤氳著一層淡紫色的霧,夢境一般遙遠。

除了盒子上的鐵質搭扣被鏽蝕了以外,它還是十多年前的模樣。我從很多人的口裏聽說這個檀木盒子的故事。爺爺,奶奶,爸爸,哥哥……它像一則經久不衰的傳說。

一代又一代地傳唱下來。

這隻盒子是奶奶嫁給爺爺時從娘家帶來的。原先裝著奶奶幾件打造得不算精致的首飾。那是20世紀40年代我們家質量最好的木盒。奶奶的娘家算不上有錢,隻是以前家裏傳下來的規矩,家裏最小的女兒出嫁時,要用這隻檀木盒裝首飾。

40年代初,爺爺跟著來鄉裏宣傳革命的年輕人進了部隊。那一年他18歲,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剛剛嫁過來的奶奶拖著爺爺哀求了很久。丈夫戰死他鄉在那個年代說上去很光榮,但這對一個初為人婦的女人來說是一件悲哀到骨子裏的事情。

那個時期,日軍在長江中下遊地區很猖獗。沿著秦淮河的小山上,築滿了日軍高高的瞭望台。爺爺離鄉的時候,為了避免日軍的注意,和幾個年輕人在深夜繞著小路來到鎮上,爬上等著接待他們的軍車,離開了祖祖輩輩耕作的土地。一群為為國捐軀做好準備的生命就連光明正大地離開家鄉的權利都沒有。戰爭,剝奪了這些年輕人最底線的尊嚴。爺爺說,那是他一輩子中覺得最熱血沸騰的一個夜晚。奶奶說,那一夜,她幾次想拿出還沒舍得用的新婚被套吊到堂屋的房梁上,但最後念及懷上三個月不到的孩子,隻好作罷。

以後的日子漸漸平靜下來。奶奶生下了大伯父,活著就有了依托。爺爺偶爾也托人帶幾封信件回來。爺爺和奶奶都不識字,信封裏一般隻用草紙包著軍營裏發的一點微薄的體恤金。對奶奶而言,收到爺爺的信件就是最大的福音,爺爺還在前線活著便是最好的消息。奶奶說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落下了病根。丈夫在戰場上生死未卜,家裏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生活窘迫,孩子像豆芽菜一樣消瘦不堪。心理上強烈的恐懼讓她夜夜失眠,以致落下了很嚴重的頭疼病。

1945年8月,抗日戰爭全麵結束。爺爺所在的部隊留下兩個師繼續駐守上海,其餘的軍人自願選擇留下或者返鄉。爺爺攥著對他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財富的慰問金,跟著剩餘不多的幾個老鄉回了家。那一年,他22歲。

爺爺站在家門口的時候,奶奶遲遲沒有認出他來,當爺爺輕聲呼喚她的閨名時,她才從戰爭那場似乎看不見盡頭的夢境裏醒過來。

“月英,月英。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我記得爺爺在臨終前也是這麼叫奶奶。“月英,月英。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奶奶說,爺爺回來的時候,她忘了怎麼說話,隻是哭,不停地哭。一個原本已經不再指望可以見到的人就那樣活生生地站在她麵前,她仿佛從一個夢境跳到另一個夢境。欣喜來得太措手不及,同樣讓人迷惘。那些年來,奶奶吃的苦,對爺爺執意要去抗戰的怨恨全部從眼睛裏流出來,成溪成河,奔騰而去隨後無影無蹤了。

爺爺抱著從未見過麵的三歲大的兒子,積蓄已久的眼淚終於打濕了尚未換下來的軍裝。然後,他看到奶奶裂開了的耳垂。奶奶告訴他,那是日軍打到村子裏來的時候,日本鬼子從她的耳朵上硬生生地把那副不是純金的耳環扯了下來。那時正值三伏天氣,汗水流下來,一次又一次地讓她的耳朵發炎,膿水漲在耳朵上,嚴重起來的時候,別人站在一米之內的地方說話她都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