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二(1 / 2)

龍泉塬背靠青龍山,前依青水河,有山有水,看上去像個風水寶地。從古至今,龍泉塬卻沒出過一個留名青史的人物,也沒在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下提前奔向小康。相反,有些人的日子越過越窮。按楊明烈的侄子三圈的話說,不是龍泉塬出不了人物,而是該出的人物都被貧脊的土地拴住腿,困死了。土地養不住人,這幾年,年輕人都到城裏去找生活,村裏隻留下一幫老弱病殘,使龍泉塬沒了往日的生氣,像個垂暮的老人,守候著為數不多的日子,彷徨無助,暮氣沉沉。

這年開春後不久,龍泉塬來了一幫城裏人,在村子的各個角落搭起測量架子,東量西算地搞測繪,一問,說是龍泉塬被規劃進市裏的新開發區,以後這裏要變成城市了。老人孩子不懂什麼叫規劃,但變成城市卻是懂的。龍泉塬離黃土塬上的縣城有三十多裏,離西康市也就五十多裏地,還在一個平原上,要把龍泉塬規劃進西康市,成為新開發區的一部分,看起來也挺合理。龍泉塬村以後不再是農村,要變成城市,村民驚愕之餘,欣喜若狂。戶口本上的“農業戶口”要換成“非農業戶口”,今後不再用膽怯的目光仰望城市,要成為真正的城裏人,鄉親們的腰杆子挺得直直的,像已經當上城裏人似的,神氣活現。沉寂多年的村子喧鬧起來,無論老人娃娃都掛著一臉跌不下來的笑容,到處喜氣洋洋,比過年時還要熱鬧。

楊言傳還在半信半疑當中,他不像別人能一下子找著城裏人的感覺,把腰杆子挺直,他的腰不爭氣,這輩子是直不起來了。正發愁呢,女兒妙妙從省城打電話回來告訴他,龍泉塬能進入市裏規劃的新開發區,是她的朋友給幫的忙。聽女兒這麼說,楊言傳把弓著的腰板還是挺直了許多,神采煥然一新。妙妙這幾年在省城打工,一直獨領著龍泉塬的風騷,這次,又給村裏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麼能幹的閨女在龍泉塬的確找不出第二個來。這下,楊言傳也不操心兌換沙坡地領那幾個補助費的事了,夜裏興奮得睡不著覺,第二天一大早趕緊托媒人去把女兒的婚事給退掉。說起妙妙的婚事,楊言傳窩著一肚子氣,妙妙出去打工那年,男方托媒人三番五次上門提親,妙妙從小喪母,是父親拉扯大的,她心裏不願意這門親,可父命難違,在楊言傳的威逼下答應下這門親。後來,有了妙妙在省城發廊不三不四的傳言,男方來退過好幾次婚。在龍泉塬,男方提出退婚,女方家很難再抬頭做人,閨女以後也很難再嫁個好人家。每次男方上門來退婚,楊言傳為顧臉麵,低三下四好話說盡,還白白給男方送禮,勉強哄住人家沒退成婚。為退婚的事,妙妙在電話上和楊言傳沒少吵,退就退,誰怕誰呀,求他幹啥,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妙妙的話氣得楊言傳把電話都甩了。現在,妙妙要成為城裏人了,不可能再和鄰鄉的那個鄉民結婚,雙方的身份將要發生巨大變化,一個城市人,一個鄉下人,懸殊太大,一起生活肯定不合適。楊言傳不和女兒商量自作主張與男方退婚,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要成為城市開發區,就得有寬敞的馬路和高樓大廈,有經營各種商品的店鋪,生產加工廠。龍泉塬被測繪後沒幾天,呼啦啦開來一大幫推土機、挖掘機,轟隆聲響成一片,在綠油油的麥苗地裏擺開陣勢,說要修街道和廠區。一長溜大翻鬥工程車日夜不息地運來石頭、沙子和水泥,瞬時間把龍泉塬變成一個大工地。

大片大片已經拔節的麥苗,花開得黃燦燦的油菜,被推土機鏟掉,埋壓在土裏,即將成為城裏人的老人們看著心疼。變成城市是今後的事,眼前卻是實實在在的青苗莊稼啊!看不下眼的老人們自發地跟著支書的爹楊明烈去攔推土機,要工程隊留下麥苗。工程隊理都不理,說有問題去找上邊政府,他們隻管基建工程,別的管不了。楊明烈沒辦法,在老人們的期待中,打電話給大兒子楊大虎,叫他回來處理。楊大虎是龍泉塬的一把手,以村委會的名義在城裏搞了個工程隊。龍泉塬村子小,鄉上不多配村幹部,楊大虎既是村支書又是主任。楊明烈叫兒子回來以組織的名義找政府交涉。楊大虎拒絕回來,他包的工程一時走不開,也不願交涉這事。交涉啥呀?公家要搞的事,誰都交涉不了,再說,是把龍泉塬改造為城市的好事,有啥可交涉的。兒子這個支書不回來,楊明烈隻好硬著頭皮帶一幫老漢,又去和工程隊商量,看能不能緩一緩等夏天收了這茬麥子再修街道。工程隊的時間就是金錢,哪等得起麥黃,幾句話給打發了,說這是市上規劃內的工程,哪會在乎幾畝麥子?都快是城裏人了,別再像農民一樣計較這點東西,就坐著等上麵給征用土地款和青苗補助費吧。鄉親們想想也是,有公家呢,這不是閑操心麼,看那些城裏人,誰在乎過節氣、雨水,還有莊稼的收成?人家從不缺吃的。大家這才把心放回肚子。最高興的還是楊言傳,幸虧地沒兌換成,不然這次虧可吃大了,征用土地款肯定要比退耕還林的補助費高得多。他像沾了大便宜,每天笑嗬嗬地去各個地方看工程的進展情況,與別人爭論這兒哪兒將來會建成什麼樣子,對未來的城市規模描繪起自己的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