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本色袁中郎
在《煙屑》中,林語堂記述了自己初次邂逅袁宏道時的情形:“其實我看袁中郎,原是一部四元買來的不全本。一夜床上看尺牘,驚喜欲狂,逢人便說,不但對妻要說,凡房中人甚至傭人,亦幾乎有不得不向之說說之勢。”這幾乎是幾百年前,袁宏道初次邂逅徐文長的翻版。
袁宏道究竟有什麼魔力,能讓林語堂如此著迷?
古今無不同
袁宏道,字中郎,公元1568年誕生於今湖北公安縣,這一年距離萬曆皇帝登基還有四年。清代史學家孟森曾說明朝表麵上亡於崇禎,實際上亡於萬曆。而曆史學家黃仁宇更是確切地把公元1587年,即萬曆十五年解讀為明朝走向末路的元年。這一年袁宏道剛剛虛歲二十,古人稱之為“弱冠”之年,也就是說袁宏道剛剛走向了成年,明朝就走向了老年。
晚明有一個奇怪的文化現象,以張岱為代表的晚明文人喜歡給自己作墓誌銘,正如以韓愈為代表的唐朝文人喜歡為別人作墓誌銘一樣。究其原因,在於晚明士人對於生命的悲劇意識有著強烈的認同感,這也不可避免地降臨到袁宏道身上,在給友人的信中他寫道:“人生幻漚,安得非空。”這八個字讓我們仿佛看到了一種血色黃昏的情景。
如果說,年輕的袁宏道身處一個末世,那麼年輕的林語堂則身處一個亂世,這樣的環境使得林語堂對袁宏道的生命悲劇意識感同身受,他在《論不免一死》一文中這樣形象地描寫生命:“我們正如劃船在一個落日餘暉返照的明朗下午,沿著河劃去;花不常好,月不常圓,人類生命也隨著在動植物界的行列中永久向前走,出生、長成、死亡,把空位又讓給別人。”
而“死亡情結”也散落在林語堂的作品中,當林語堂筆下的人物往往有點鬱悶,因為你常常要做好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的準備。
上帝要讓一個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正如一個感覺自身快要到末日的人,代表著帝國脊梁的士人們在晚明集體陷入一種酒神式的狂歡當中。1584年,來自意大利的傳教士利瑪竇在給朋友的信中,不解地提到中國的士人們似乎從來不願將自己的聰明才智用於工作,而隻是樂於把時間浪費在彼此交遊,相互宴請和飲酒作樂中去。
而袁宏道則把這種狂歡上升到理論的高度,他在《喜禪問答》中寫道:“生如死,死亦如生。所以出生,即所以出死。此所以並欲無生,無生正是所以無死。一念無生死,即萬劫無生死。此釋氏所謂可以敵無常,超生死者也。孔子所謂朝聞道夕可死者也。夕可死矣者,言其聞道後陶次然也。”參透了生與死的真詩後,袁宏道表現出了一種佛家所說的“看破,自在,放下”的覺悟以及莊子的“逍遙遊”精神,這也直接促使他成為一個典型的享樂主義者。
公元1595年,28歲的袁宏道在給舅舅的信中列出了世間最快活的幾件事:看遍世間的美色,聽遍世上的樂曲,嚐遍世間的美味,每日大宴賓客,男女混雜,相互嬉鬧,千金買舟,帶上鼓樂妓妾,浮遊湖海……
這封信,成了晚明享樂主義的宣言書。
同樣的,林語堂也很快把生死的沉重化為輕靈,他說:“大概世事看得擺脫的人,觀覽萬象,總覺得人生太狡猾,不覺失聲而笑。”(《會心的微笑》)為此,他還舉了莎士比亞為亞曆山大寫詩的例子:
能見到死亡的人,也能見到人類喜劇的意識,於是他即很迅速地變成詩人了。莎士比亞寫哈姆萊特尋找亞力山大大帝的高貴殘骸遺灰,“後來他發現這灰土也被人家拿去塞一個啤酒桶的漏洞”,“亞力山大死了,亞力山大葬了,亞力山大變成塵土了,我們拿塵土來做粘土,為什麼不可以去塞一個啤酒桶的漏洞呢?”莎士比亞寫這段文字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深刻的詩人了。
本色之美
既然不能活得永恒,那就活得有趣。袁中郎如是說:“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敘陳正甫會心集》)
林語堂亦如是說:“我想這趣字最好,一麵是關於啟發心智的事。無論琴棋書畫,都是在乎妙發靈機的作用,由蒙昧無知,變為知趣的人,而且不大容易出毛病,不像上舉的四端。人有人趣,物有物趣,自然景物有天趣。顧凝遠論畫,就是以天趣、物趣、人趣包括一切。能夠瀟灑出群,靜觀宇宙人生,知趣了,可以畫畫。名、利、色、權,都可以把人弄得神魂不定。隻這趣字,是有益身心的。”(《論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