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還鄉記(1)(3 / 3)

母親坐在王生樹家門前的板凳上等我,看見我,便起身來。李金蓮姐姐背了背篼拄著鋤頭在屋簷下歇氣。我喊了聲姐姐,她沒有馬上應答,望著我像是不認得。她是我外婆第一個男人家的後人,與我們雖沒一點血緣,但我們從來都是認的。很多時候,倫理比血緣一樣更可靠。

和母親走過三秦廟、曾家門上、金洞坡、趙家園園裏,感覺像是被母親在放學的路上接到。

每一個小地名裏都有故事。三秦廟種過棉花,當時路也不在山邊,現在的幹茅坑是兩座墳,一年裏總有一兩個時候會掛新紙。路下的石逢裏有老哇蒜,挖出來一瓣一瓣,莖和葉像美人蕉,花像鳶尾花。我挖過很多老哇蒜,曉得不能吃也挖。聽說挖了老哇蒜天要打大雷才沒再挖的。可還是經常聽見打大雷——哐啷,嘩啦啦……像倒核桃,又像垮幹岩。曾家門上最早有個石灰窯,在燒石灰,那時候曾家還沒有搬過來,自然還不叫曾家門上。記得兩件事,可算我最早的記憶。一個冬天的傍晚,我在石灰窯前麵哭,一把手胡玉元惹我說:“這娃兒鼻子吊起緊哭,長大莫得啥出息”。好像很冷,天已經下麻影子。另外一件,就是跟了父親在岩方前頭的杉樹林邊劃疙瘩柴。我背了小背篼。大哥二哥也在。很多年之後我問過父親,那個疙瘩柴是66年漲大水撈的,一直劃到68年才劃完。記憶可能就是67年68年,我兩三歲。我搜索過,仿佛沒有比曾家門上這兩個記憶再早的記憶了。我拍了張金洞坡,樹木已經很蔥蘢,不像小時候抬眼就能望見坡上的兩道堰和金洞子。我鑽過金洞子,和玉兒子、林犬娃、犬娃子幾個。好像不止一次。深處有個水塘,崖巴上有水往下滴,回音很空。不知金洞子是哪朝哪代開的,也不知可以通往哪裏。修堰時挖到過蠻墳,晚上便有人看見穿白裙子的女鬼在灌木叢翩翩其舞。也有人連續三個晚上都看見女鬼坐在岩方前頭的岩堰上,拿了銀亮的木梳梳頭,不時露出白臉。從記事起,趙家園園就沒一戶姓趙的,全村姓趙的也隻有我祖母一人,但自從嫁過來就叫王趙氏了。可見,趙家園園這個地名是很古老的,古老得像冰川紀之前的侏羅紀。趙家園園有很多從來沒人掛紙的老墳,它們或許就是消失的恐龍。很多的想象,在消失的時間裏,卻又是同樣的泥土、陽光、雨水和植物。很快很快,我們也要成為恐龍,我們個體,我們整個人類(看你今天如何紛爭)。這樣想其實很好,有這麼一天其實很好,內心的冰川才會融化,我們才會珍惜現在的“在”,珍惜“在”裏的愛與憂愁、愛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