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還鄉記(1)(2 / 3)

其實細想,除開地盤,小學已經不是我的小學了。老師不是,校舍不是,花草樹木不是,空氣味道都不是。然而,73-78年,我的的確確又是在這裏度過的。王生茂,李晉平,鄧小麗,又的的確確是在這裏給我啟蒙、給我審美、給我性意識的。批林批孔批《水滸》,反潮流學黃帥、張鐵生,反擊右傾翻案風,追悼毛,慶祝粉碎“四人幫”。唯一留下的見證是操場的那棵核桃樹,依舊在,依舊茂盛。記得75年在它下麵學元旦社論、學毛的《重上井岡山》,76年在它下麵跟鄧老師學跳舞。動作是政治的,身體是我們的。

上到台地拍了當年鄧老師寢室的位置,拍了門前的花,拍了石榴。台地過去分兩級,最高級是一排平房,正對階梯上來是辦公室,其餘是老師寢室,東邊當頭是廚房——流傳全縣的老師吃豌豆數顆數事件就發生在這裏。中間級是土台,有很多蘋果樹,開會就是主席台,演出就是舞台。我就是在這個土台上入紅小兵、領獎狀、演節目的。五年級的時候當上少先隊大隊長(77年,已經廢除紅小兵),也是在這台子上領操、領口令的。現在,土台已被鏟除,蘋果樹一棵不剩。我在核桃樹下呆坐,起身時抱了抱核桃樹。我總覺得核桃樹會對我說:“我認得你,你是胡家壩的。”

去走上學的路,才發現學校前麵那段小路已經不在了,變成了玉米地和稻田。記得五年級第一次穿白網鞋,走過這段路,被在路邊挖紅薯的彭萬金看見,他叫我“超哥”。從大隊壩子裏過,進到田間。大隊壩子早已被各家分割。記得右手邊是我大嫂的娘家,左手邊是小學同學徐文家。田裏秧苗長得好,綠油油的,掛滿露水。田埂上的桑葉也沃若,翠綠墨綠都有。我拍了照。台灣一朋友喜歡,拿它做了桌麵。走到大嫂娘家老房子背後,再也找不到路。走田埂,露水打濕了鞋。我是想要親腳走一遍上學的路,所以在謝華先家房後看見玉米地邊的路完全被茂盛的蒿草灌木遮掩,我也沒有打退堂鼓。我怕蛇,我又很想走上學的路。我折了樹枝趕蛇,好不容易才走過亂石窖。亂石,蒿草,灌木。想到毒蛇就藏在草叢和石洞裏,一有響動就竄出來……看得出,很少有人再走我們上學的小路了。可以把魯迅的那句話修過來: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正如地上的路;其實,世界上本來有路,走的人少了,也便沒了路。

在溝渠裏看見淘金——從地下取沙,在溝渠裏遛。我拍了淘金的照片,撿到三塊怪石。70年代的夏秋,雨水多,拱橋溝發洪水,我們踩不過去,就走援路上公路過拱橋。淘金者都是竹林蓋的人,有個親戚,也是我小學同學。我說我們是同學,她說你還記得啊?意思是我早把她忘了。忘是沒忘,隻是不清楚她有什麼能讓我記得。她問我回家的路是走哪一條,我指了指玉米地邊的草徑。她笑著說,還記得到呢。我說,咋忘得了?她笑起來,我的記憶鮮活了一些。她和我父親是一個輩分,我該叫她姑姑。走在大蓋頭,我還在記她的名字(是叫王生莉嗎?)。

我相當是放早學,走了大隊、王興誌家房背後、亂石窖、溝渠裏、楊鳳春家門上、大蓋頭,在竹林蓋上了大路。過去大路是土路,前幾年打成了水泥路。大路和小路在竹林蓋的曬壩邊接上頭,稍微往前便是養豬場(當時沒有養豬場這個名字,叫豬圈)。冬天的早上路過,總能聽見甕子鍋裏煮豬食的聲音,泊泊泊,推門進去,看見好幾口大鍋裏都冒著氣泡,不斷地生出,不斷地滅。裏麵煮的全是豬草。牛耳大黃(也是藥),苦麻菜,刷把簽,麵蒿,麻雞婆,水麻葉,九菱光葉子,水葵花,鋸鋸藤,鵝卵草,蒲公英,悶頭花,桑葉。還有好多。灶孔裏塞著濕木頭,一頭在鍋底燃,邊燃邊滴著水,一頭在灶門外大冒小煙。我們趁機把手板伸到灶門外烤火。負責養豬的是李光全,戴頂栽絨帽,個子瘦小,臉黢黑。接著是一長排高圈,柵欄和門都是木頭塊子裝的,從寬寬的縫隙看得見豬拱圈、豬拱豬。那年代,豬也總是餓的,每次路過都能聽見叫食的聲音,哏,哏,哏。可憐的時代,可憐的豬。高圈下麵是茅坑,石板麵的邊,三合土夯的坑。我看過打茅坑,挖土,然後拿木板架廂,往廂裏灌三合土,很多人拿了木棒站著夯土,很少有加水泥的。我喜歡看“夯”實這道工序,有原始工業的味道。茅坑裏總是清水,連豬糞也很少。即使偶爾漂浮有豬糞,也不見得臭。那個時代,豬最大限度地吸收食物裏有機成分長肉去了,而我們人也最大限度吸收有機成分搞階級鬥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