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沾酒,但我當酒司令,往三個人麵前的土碗裏倒。熱氣鑽進鼻孔,也等於喝酒了。滿滿的一碗,擺在麵前,棕色裏帶綠,看著,酒癮就發了。
“來半碗?隻來半碗。”一位兄弟提了壺要給我倒。
“就半碗,我們不勸你。”一位長者也發話了。
我端起碗要接,但理智還是推辭了。想喝,但還真不能喝,有胃病。“一點點沒事,就一點點。”那提壺的兄弟一直站著,壺嘴已經挨到了我手裏的酒碗。
我端了酒碗敬酒,長輩,兄弟。不是平常酒局上的過場或者勾兌,虛偽或別有用心,是禮數和禮節,也是愉快的遊戲。酒碗碰響了,彼此望著,交換一個理解和祝福,然後扯一口,酒是酒,水也是酒。
更多的時間我埋頭吃菜,或者抬頭張望。新郎新娘在對麵酒桌上敬酒。新郎西裝革履,油頭粉麵。新娘花枝招展,濃妝豔抹。都是褒義詞。油頭粉麵或花枝招展裏都是羞怯,都是稚氣,都是軟語。
我最愛吃燉酥肉悶豌豆尖和木耳肉片。酥肉瘦,切得大片,味道清淡,香都是肉和豌豆尖的本味。木耳是黑木耳,形、色、口感都很真。
新娘是俗氣的美,但也很動人。大紅袍像把火。眉目、神情又都是收斂的,甚至看得見一點點的落落寡歡,一點點的憂愁。
等新郎新娘來到我麵前,我居然有點慌張。當然隻是我獨自覺察到的隱秘的慌張。一種被照耀的慌張。新娘子的確光彩照人,大紅的青春和低眉的嬌羞,還有帶了合肥口音的普通話。客人裏有新郎認得的,新郎一一交待給新娘——舅爺舅婆、姑爺姑婆、表叔表嬸、哥哥姐姐……新郎年幼,又常年在外打工,認得的客人有限,酒桌上的長輩便一一交待,再由新郎“翻譯”給新娘。輪到我,新郎新娘自然是不認得,敬酒敬煙我都擺手謝絕。新郎問起,一位長輩交待:“照輩分,該喊姑父。”於是便有“姑父喝酒,姑父吃煙”之邀。
不見新郎新娘的時候,我感覺要自在得多。吃得自在,坐得自在,拍照也拍得自在。當然,更多的自在還是在想和感覺當中。我想,我是自在於一種民俗,自在於一種民俗的樸拙與淳厚。而且這種民俗正在消失,或者已經消失。知道這樣的民俗已經消失,我的感覺依舊自在,並不去擔心它、憑吊它,因為我感受到的民俗還是如火如荼,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已經帶走了我。
我的視線不時落在寫禮的窗口,落在門枋窗枋的春聯上。雖然還不是春天,但也是春聯。大紅,大喜,大意。客人在窗子外麵報自己的姓名,屋裏寫禮的老先生耳背聽不清,會再問一聲,客人便再報一次。收禮的先生收了錢,會“唱”一遍,“趙興瓊,一百”,或者“關羽,三十”。那個頭戴栽絨帽子的中年人真的叫關羽,喝酒之前就是紅臉膛,喝酒之後便活脫脫一個關羽了。“唱”錢也是給寫禮的先生一個複述,也是給寫禮的客人一個通報。寫禮的老先生老了,很多字都不記得了,問窗外報名的女客:“趙興瓊,是哪個瓊?”“一個斜王,一個京,北京的京。”女客說。“喔喔喔,曉得了,瓊樓玉宇的瓊。”老先生接連說了三個喔。
吃酒在一個“吃”字,所以我開篇見“吃”。其實趕車、走路、看景、見人,也都是吃酒。我吃酒的地方不是在別處,而是在飛地上,所以起身得早,還帶著些想象。不是沒一點根據的想象,是有一些記憶或印象的想象。
從石龍過江走索橋過河,再爬山,辦酒席的人家在老林邊。石龍過江是涪江上的一道風景,嶙峋,有氣勢,又秀美。石山林山,江水溪水,灌木喬木,還有民居。當年在飛地上教書,上上下下路過,已經很熟悉。多次眺望過那天邊的老林,老林邊的人家。霧靄混著炊煙,或者陽光黃斑斑一片,或者皚皚白雪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