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李白的青蓮(2 / 2)

我多次路過青蓮,看見青蓮。我多次想起李白。我記得洗墨池在匡山腳下的小路邊。一口水井,水黑如墨,舀起來卻清澈甘冽。隴西院就在洗墨池不遠的樹叢,李白發蒙的地方。想象李白當年跑來跑去洗毛筆,也許是別有用心。隴西院,書院,建造在李白之後。隴西,顯然是對李白這個隴西人的紀念。李白在洗墨池旁邊的田埂上遇見一位磨鐵棒的老嫗,不解,問其因,老嫗說她在磨針。鐵棒磨針的典故就是青蓮製造。車過青蓮,我總是將腦殼伸出車窗張望,我想找到通往洗墨池的小道,我想看見粉竹樓的模樣,我想發現少年李白與磨針老夫婦的身影,我想目睹在竹梢飄搖的窗前施粉著狀的月圓妹妹……我的努力是徒勞的,李白在1200多年前就拋下青蓮去了別處(地理的別處和死亡的別處),甚至吝嗇(慷慨)到沒有把青蓮裝在他的詩句裏帶走。我看見的是桃花會、太白詩碑林和詩歌頒獎儀式——以李白的名義。人山人海湧向青蓮,自行車堵塞了交通,小汽車編織起路欄。李白選桃花仙子,李白選桃花仙子!假如李白活到今天,他同意嗎?同意將他當牌打嗎?以詩歌的名義,背後卻是銅板響叮當。我看不見李白,無論是在早晨的迷霧裏,在黃昏的昏暗中,還是在晌午難得的明媚裏。山坡上沒有李白,隻有梨花桃花,隻有裸露的黃土和薄霜。稻田裏沒有李白,隻有患稻瘟病的水稻和高壓噴霧器噴灑的農藥。集市裏也沒有李白,集市的人都穿著Y西裝Y皮衣,帶著零鈔和麻將技術,李白可是穿長袍佩短劍的啊,也許還戴鬥笠。汽車一晃而過,一晃而過,多少年又是多少年,李白要是還在青蓮也該出名了,詩歌也該在《星星》詩刊和《四川文學》上發表了——他至少該在《劍南文學》發組詩,沒準還能得個市級省級的政府獎。

2003年隆冬的一個上午,我再次來到青蓮,旁觀一個詩歌頒獎。被一輛大巴吐在青蓮的土路上,我與青蓮一道承受著李白不願承受的陽光與虛脫的雙重昏暗。站在匡山背麵石質的行草的李白詩歌裏,無法感覺唐詩的意境意味。李白的詩歌在匡山上撕開出一道巨大的傷口,血淋淋的,幹燥,堅硬。天才的作品被石頭水泥包裝,尚盡了天分。天上的李白能感應到嗎?我從石頭與李白詩歌的結合部逃離,躲進果園憑吊李白的妹妹月圓。月圓的墳早成荒塚,說不定還是贗品,但也算是人與自然的終極融洽。在隴西院看別人頒獎,我幾乎站著睡著了。我相信,李白和隴西院都不曾領受過如此的隆重與熱鬧。睡意與虛弱帶給我了一個不甚真實的青蓮。坐在隴西院門外的竹林邊,背對盛大的現代而世俗的詩歌儀式,我感覺這個世界與李白隔得多麼遙遠。李海洲獲獎詩歌裏的被現代主義包裝的唐朝成分,算是對李白的一點補償。

還是隆冬,還是隆冬的太陽,兩年過後,我又一次來到青蓮。青蓮在修路。沒有李白,或者李白離我們很遠。月圓的粉竹樓就在路邊,竹林掩映,從門外看進去有一點唐朝的意境。後人書寫的李白詩對聯已經斑駁難辨。門外劃篾條的老人和玩木童車的小孩是唐朝的風景。說月圓不是李白的血緣妹妹而是情妹妹,明顯帶有媒體抄作的可恥。洗墨池還在山邊,山還是匡山。跟隨一位老婦走在通往洗墨池的草徑上,本想她就是那個李白遇見的磨針人,誰知她居然不曉得李白為何人。公路正在建設,車輛駛過,噪音和塵土在幹燥的陽光裏顯得格外散漫。我懷念青蓮早期公路兩旁的桉樹和窄窄的柏油路,就像我1982年在自行車上看見的一樣,我懷念原初的田野和田野中的木房子(夏天的早上,青蛙背上的露珠非常顯眼)。

在青蓮,我還想起一個人,一個外鄉人。他在李白之後的1195年來到蜀中龍州(州治在江油關,今天的平武縣南壩鎮)。他從揚州一路過來,感覺一定沮喪。從江南水鄉到蜀西北邊關,他一定有過一個漫長的適應過程。生理的和心理的。他過開封,入涵穀關,穿越渭河平原,翻秦嶺,走“難於上青天”的蜀道,完全與500年前的李白背道而行。不曉得他一路上是否想到過李白,是否輕吟過“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句子。現在,他就睡在李白的青蓮。800年了,他已經變得無形無象,已經跟青蓮的泥土、水和空氣融在了一起。我在匡山腳下的荒塚尋覓,明知不可能找到他的墓碑,我隻想從空氣裏分辨出他的一點氣味。他叫王行儉。我的遠祖。李白走了,沒有再返回。李白不曉得身後的這些。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李白都說了,當然得修路。路修好了,李白會回來嗎?會回到青蓮嗎?青蓮已經變得喧囂,變得現代。寂靜已經消失,唐朝的點、線、麵已經消失,取代它們的是昏暗的陽光下飛揚的粉塵和火三輪冒出的黑煙,是整齊劃一的水泥盒子鋼筋樓子,是被工業分割、汙染的殘餘的田野。在太白碑林,我看見花崗石的嶄新的李白醉臥夕陽,守望著各種字體的詩刻。順著花崗石的李白的視線看過去,青蓮已經在遠處了,淡遠,朦朧,似乎不再與唐朝李白的青蓮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