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筆會過去很久了。在過去的時間裏,有人閉上了他的金口,有人則把他的話像風箏一樣放飛了,以冒充他的欲望,更多的人則在超支完他們的激情之後一舉成名。
我很好。我依舊是岷山叢中的一枝杜鵑。悄悄地曬太陽,悄悄地吐芬芳。在我的懷想裏,青城山一天天化成了夢,籠罩著我生活的每一細節。
那天,當鄧賢的桑塔拉載著我在成灌高速公路上以每小時150千米的速度接近青城山時,我蕩漾得就像杯子裏即將接觸美女香唇的紅酒。視力不可窮及的川西平原在車窗外舒展著她廣袤的美麗與豐厚的性感。樹叢,村落,人家,不斷變換的地平線,自始自終展現的都是蔥蘢、繁茂和滋潤。天是陰沉沉的,但夏日欲滴的濃綠、萬物不可阻擋的生長欲望和後現代的速度把天空的陰鬱都過濾掉了。我不曾到過這大美的川西壩子,但我卻有似曾相識之感。不是哪一棵樹,哪一條田埂,哪一戶人家,是整個無邊的平原,茂密的樹叢,明晰的地平線,還有嫋嫋炊煙混雜著水氣的味道。我想我不是前世見過,就是在夢裏見過。但我又記不得是怎樣的前世,怎樣的夢。閉上眼睛去悟,非但沒悟出個眉目,反被回想和速度帶進了白日夢。
像所有的山一樣,青城山是一座山,拔地而起,有高度,有坡度,有陰有陽,有岩石,有草木,有飛禽走獸。青城山曾經隻是一座山,罕為人見,鮮為人知。但現在不同了,青城山除了有永恒的山的屬性,又融了幾多人文的因素。看得見的如道觀、石徑、纜車、香火、遊人,以及古木上的小木牌。更多更關鍵的是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比如宗教的、文化的、意識的,比如遊人的目光、聲音、撫摸、足跡與愛意,比如遷客騷人的筆觸和心儀……自然賦予了青城山風貌,而人給予了青城山意識與靈性。
我不在乎青城山有宮有觀有寺有院有庵有殿有閣有樓有亭,我也不在乎青城山有洞有崖有溪有湖有渠有蔥蘢蒼翠,我甚至不在乎青城山有巫有法有道有佛有名。我不在乎青城山有什麼。青城所有,隻是她的枝節。我在乎的隻是青城山給予我的感覺。我所感覺到的,是她的精髓。
青城山的精髓在一個幽字,即所謂“青城天下幽”。樹木滿山,青藤倒掛,怪石苔蘚,幽蘭芬芳。有人感覺到了她的幽,並說了出來,比如杜甫、岑參、賈島,更多的人是感覺到了,沒有留下墨寶。“為愛丈人山,天梯近幽意”,“坐觀山水氣幽情”,“周遊靈境散幽情”。青城山到底是怎樣一個幽法?我以為是自然的幽和人文的幽。自然的幽無須多言,道觀亭閣藏於繁枝茂葉之間,是為幽深;宮觀寺院取材自然,不假雕飾,天然成趣,是為幽雅;風物傳說有濃鬱的道家色彩,意蘊玄妙深遠,是為幽秘。自然的幽可睹可聞可觸,但人文的幽則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發現、能夠感覺的。我熟悉很多山,熟悉很多青藤老樹、古道西風、小橋流水,它們都不及青城山的有人文味,有人情味。青城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為人孵化了,孵化成了人的東西。甚至青城山的空氣也攪和著人的體味,人的靈性。都是古木,但青城山的古木與岷山原始森林的古木截然不同。是內在的不同。氣味不同,感覺不同。原始森林的古木蠻野,不修邊幅,散發的僅僅是自然的氣息。而青城山的古木已為人睹、為人撫、為人知、為人愛,有了人氣,而且人氣指數極高。年代越久遠的人氣指數越高。比如銀杏,一百,幾百年,上千年地活著,它就有一百年、幾百年、上千年的人氣指數。我敢肯定,像宮觀邊石徑旁那些上千年的古銀杏,一定經過了若幹人目光的洗禮、手掌的撫摸和愛意的纏繞,一定融入了幾多人的靈性。我敢肯定,青城山的每一棵古木都不再僅僅是古木,她的意味,她的價值,她的象征,都不再拘泥於古木的概念,她融入了人的目光——疑惑愛意的目光,融入了人的足音、人的撫愛甚至人的體溫,而且融納的多是每個時代最優秀最傑出的人的目光與撫愛。一棵古木被人關注,被人愛,被人一百年一千年地關注一百年一千年地愛,這棵古木是幸福的。一座山被人關注被人愛,被人幾百年幾千年地關注幾百年幾千年地愛,這座山是幸福的。我敢肯定,青城山與青城山的古木在人的關愛的目光中,在人的思索足音裏,在人關照自身命運的氛圍中得到了特殊的生長。人是青城山最美妙的音樂。青城山是幸福的。
見過青城山,尤若一個被遺忘的夢得到了演繹。像在鄧賢的桑塔拉裏的感覺一樣——我在夢裏見過。
在青城山,我認識了在大紅大紫裏仍視沉默為金的阿來,認識了心地寬厚慈善的畢淑敏和經常在報紙上寫小美文的美女潔塵。我忘了問,在他們眼裏,在她們心裏,在他們的感覺裏,青城山是什麼。在過去的時間裏,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去青城山,見過她的幽,她的秀,她的人格。青城山是一個夢。去青城山是一個夢。去過青城山,感覺依舊是一個夢。杜甫賈島們早已成了夢中人。青城山上上下下的人都是夢中人,都是青城山的夢中人,包括阿來,包括畢淑敏、潔塵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