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裏很平靜。第二天,第三天……大峽穀很平靜。隻有冷青壩、泥鰍壩挖金用的柴油機和電動機整天在突突地響,但對於經曆了那個月夜的耳朵什麼都不算。直到第二年春天,鎮子上的7個年輕人被一個個抬回來擺在街上,大峽穀才又熱鬧起來。7個人一排擺在趙興忠家藥鋪前麵,臉上蓋著青樹枝。青樹枝上的葉子有的還是嫩芽。青雲飛的個子最長,直挺挺的,腳快要伸進街邊的水溝。農曆三月正是大峽穀化雪的時候,水溝裏的水流得格外歡騰。7個人約了去仙女堡揭一口舊槽子,早上走的時候還是活蹦亂跳。舊槽子是民國時候遺留下的一口官槽,傳說出過很多金,隻因後來死過一個排的士兵才被封堵。前些年江油乃至成都的人都來找過,最後還是被本地人找到了。7個人沒一個活下來,我們無從得知他們死的細節。進槽子找人的人也是死裏逃生,可見裏麵的毒氣之烈。有說是一氧化碳的,有說是國民黨留下的毒氣的。官方的統一口徑是甲烷。梁啞巴是第一個看見槽子裏景象的人,可惜他說不出來,隻知道發抖,隻知道哇啦哇啦地叫。梁啞巴一定是受了電瓶電筒光圈裏的景象的驚嚇。等鼓風機把大量空氣吹進去,梁啞巴才連同7個死人被抬出來。一個接一個匍匐在寬窄不一的山洞裏,景象著實悲壯。想象7個人揭了槽門在太陽裏打撲克——他們並非沒有安全常識,半個小時或更長的時間之後,一個人才進去,其餘6個人仍在打撲克。幾分鍾或十幾分鍾過去了,不見進去的人出來,第二個人又才進去,其餘5個人照樣打他們的撲克。陽光漸漸溫暖起來,5個人的手、臉、腳也溫暖起來,屁股下的野草也溫暖起來。第二個進去的人自然也沒有出來。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一直到第七個。外麵的人一定都罵過裏麵的人:“狗日的,狗日的些,在裏麵搞啥子鬼?莫非硬是撿到金娃娃了!”
那個月夜過後,她天天都在喊冷,我的好多同事也天天都在喊冷。即使有了豬肉吃也冷,即使一刻不離開火也冷。在我們的感覺中,大峽穀變成了一條冰川。
7個人下葬那天,我和她爬上了鎮子對麵的老木花。我們並不知道那天是他們下葬的日子。太陽非常地好,大峽穀的天藍得像一條風平浪靜的海峽。老木花腳下的山已經青了,但老木花還是冬天的棕色。滿山開著木本的野花。野梨,野桃,野櫻桃……但看上去一點不豔,還顯得幹燥。穀底的河流正漲桃花水,險灘上的浪花都是渾濁的。我們坐在枯草裏看鎮子,看大峽穀,看送葬的人群,隱約聽見嗩呐聲和鞭炮聲。
大峽穀就是這樣。一條地裂,一條河,兩排低於或高於我們置身的山脊,向東、向西蜿蜒幾百裏,我們僅僅寄生在它的某一段。
一隻老鷹從自治溝飛出來,在高於我們很多的闊達上空盤旋。老鷹飛過不留痕跡,但我卻分明看見一道流線型的劃痕。“老鷹看大峽穀,會是什麼景象?”她嚼著一根頭年的枯草問我。我說或許不像大峽穀,或許更像。我在想象熱氣球和飛機,想象坐熱氣球和飛機看大峽穀。76年大地震,直升飛機來過大峽穀,不知飛機上的人是否看見過大峽穀。我懷疑他們隻顧丟傳單和壓縮餅幹,並沒有去看大峽穀。
也許是離天近了的緣故,老木花的太陽特別溫暖,中午的時候甚至有幾分熱辣,我們一直曬到午後。有一陣子她脫了外套坐在一棵倒伏的枯樹上,年輕的輪廓觸動了我的欲望。也就是那一次,我發現我的欲望有一個龐大而發達的根係。我本想要她野合,在大峽穀這樣的一個峰巔,一定能找到不同的感覺且終生難忘;可惜她不同意——她告訴我她已經有了,有了我們的杏。鎮子上已經曬不到太陽,巨大的陰影漫過了磚瓦窯正在靠近廟坪上的桂花樹。從老木花的陽光裏看鎮子上的陰影,陰影像凝固的血那樣黑。大峽穀的很多地方也都像凝固的血那樣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