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大峽穀(4)(2 / 3)

要是在白天,她的臉會很白,慘白;但是在夜晚,我看見的隻是灰白。嘴唇、鼻梁、眼瞼、耳廓處都有暗影,月色的暗影,灰白裏帶藍。到了白天,我還能看見她的慘白。在大峽穀,我看見過好些新婚女人臉頰的慘白。失血的慘白,美麗絕倫。非常類似患肺結核的女子的美麗。想象中的林徽因。

當我們再次來到鎮政府院子裏,看見的月光都是絞索;從鎮政府三層高的樓上垂下來,套著那兩個人的脖子。我們每個人也都被套著,隻是沒有感覺而已。闊達的人已經瘋了,把兩個外地人從辦公室門外一直打到了鎮政府大門外的吊牌下麵。是群起而攻之。你一腳我一腿他一拳。青雲飛韓光棍幾個一直是先鋒。連梁啞巴都不歇手。等打到街上,前麵的人圍打不讓,像是怎麼打都不過癮;後麵的人為了能打到,拚命往裏擠。開始那兩個人被圍在一起打,慢慢地就被打散了,圍成了兩堆。一堆在供銷社外麵的水溝裏,一堆在電影院外麵的水泥台上。打人的人瘋了,看打人的人也瘋了,都在吆喝。“看老子咋個打死你!看老子們咋個打死你!”“給老子往死裏打!給老子黑起屁眼兒往死裏打!看他還敢不敢抽豬苦膽!”挨打的人已經抱著腦殼癱倒在地,起先嘴裏還在辯解“我們不是抽豬苦膽的,我們是去水晶堡挖金的”,到後頭一點聲氣都沒有了。我拉著她擠在人堆裏,頭上頂著月光。好多人頭上都頂著月光。沒頂月光的也是頂著影子。她不敢再看,直是往我懷裏鑽。我摟著她,目光從人們的頭頂移開,移到屋簷上,移到了鎮子後麵的野地和山脈。我發現月光什麼時候變得皎潔了。一條條皎潔的絞索。一張皎潔的絞索編織的皎潔的網。

場麵越來越激烈,像燃燒起來的山火沒有了控製。差不多每個人都在吼叫。我的一個本地同事也在吼叫,用他上體育課喊操的聲音。有人握了明晃晃的砍柴刀從後麵擠上來,踩到了我的腳;有人舉著長了木耳的青杠棒從對麵衝進去,青杠棒上的木耳一叢叢,在月光下清清楚楚。哢嚓。我以為我們晃眼就會聽見,同時目睹人頭落地。我拉了她從人堆裏逃出來。真的感覺是逃。真的感覺逃慢一步那些刀那些棒就要落到我們身上。

今夜本是我和她的,卻遇上了這樣的事。事情過去好些年我還在想,要是那一夜真的目睹了哢嚓,我和她這輩子便休想有和諧。

仙女堡來了不少人,還有人在路上。黃連溪和葫蘆溪的人先到,跟平常看電影一樣。打了火把的人,借機用火把連打帶燒。我沒再敢看下去,是聽同事說的。第二天一早,在供銷社和電影院門外的確看見有燒焦的頭發和布片。我們沒有看見的還有更多精彩驚險,還有更多滑稽。傳說接近尾聲的時候,凡大爺衝過去騎在一個人身上,用刷把腦殼打那個人的腦袋,打一下問一聲:“豬苦膽好抽不?豬苦膽好抽不?”底下的人已經昏死,當然不吭聲。第二天好多人都聚集在信用社門外暢談頭一夜的心得,惟有凡大爺緘口不語。凡大爺是從民國時候過來的,深知低調做人的好處。傳說打到後麵,人突然散了,隻有幾個晚到的仙女堡的人還在打。有人喊“莫打了,再打就打死球了。”這一喊,把仙女堡的人也喊醒了。打死一個人畢竟不比打死一隻野兔。有人推了推躺在地上的人,已經像死豬了。“還有一絲絲氣。”有人拿了兩根指頭在被打人的鼻孔前停了片刻。有人中途就看見要死人,便叫上婆娘娃娃撤了。“莫把血噴在身上了。”一句經典的台詞。血噴在身上洗也洗不脫。少數純粹看稀奇的人撤得更早。稀奇變成了血案,稍不留心血就會噴在身上。有人看見青雲飛和韓光棍最後還來過,拿著獸醫用的注射器,要抽那兩個半死不活的人的膽汁,可是縣裏的公安來調查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出來證明。

她睡著的時候差不多快到黎明。我橫豎睡不著,披了毯子在校園裏走。鎮子裏靜悄悄的,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月亮沒了,鎮子很黑,整個大峽穀都很黑。絞索還在,隻是先前的皎潔變成了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