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就看見兩個人坐在鎮政府辦公室門外的爛藤椅子上。兩個外地人。中午又出了昏昏太陽,大峽穀的光線有些迷亂。過去出昏昏太陽並不這樣。過去隻有出朝霞和晚霞,或者落太陽雨的時候才有這種迷亂。當然有時會更迷亂。太陽光從老木花或黃連溪的駝峰射下來,遇到漂泊的新疆棉花一樣的雲朵,本來幹練熾熱的太陽光一下子多了色彩和柔潤。兩個外地人一身白炭泥,一個仰著,一個趴著。我注意到藤椅旁邊他們的包袱,像是已經被翻過,拉鏈也沒有拉上,扔在地上的幾樣東西也沒有撿進去。笛子。漱口用的塑料盅。拖鞋。我已經感覺到了,但我不願意去想。看得出,他們非常害怕。我也害怕,害怕天黑。她答應晚上做我的女人。她說她不哭。我倒是要哭了。一個男人幾個小時之後就要得到他從13歲就想得到的東西,內心自然是翻江倒海的。14年的渴想,將他想象的坐標已經安裝到一個精確的位置。我從鎮政府路過,去葫蘆溪為她采摘雪蓮花。隻有葫蘆溪才有雪蓮花。
在水溝子的磨坊前麵聽見兩個人正在說話:“今晚上天一黑,總有戲看。”我曉得他說的戲。“都走到仙女堡了,是叫人勸回來的,再往前走,筏子頭和白梓楊的人不把他們宰了吃了才怪!”“那是肯定的,都好久沒吃肉了,肚子裏剮得沒一顆油珠珠了。”“跑到闊達來莫非就沒人敢宰了他們?鎮政府現在也管不了這碼子事。”“要真是抽豬苦膽的,老子也願意跑上十裏路去砍兩刀。”“那你天黑上街去看不看?我看那兩個人多半是抽豬苦膽的。”“我看也是,不吃鍋巴為啥圍著鍋邊轉?”兩個人還在說,風一吹,腦殼上的麵粉頭皮屑一樣往下掉。
我在葫蘆溪沒有找到雪蓮花。我想,葫蘆溪原本就沒有雪蓮花。一位砍柴的老人告訴我有,但要等到來年春天。老人爬上很高的懸崖,為我采摘到一棵無花的雪蓮。我覺得無花的雪蓮要比純粹的雪蓮花好,它青,每片葉子都很顯內斂,莖也顯內斂。讓我高興的是,她也這樣看。她這樣看雪蓮和雪蓮花,我感覺愛了她更多。
傍晚,大峽穀不知不覺露出藍天。感覺有凜冽的風,不經意抬頭看,就看見了黛藍。像一個海子,從黃連溪到葫蘆溪。那黛藍,隨著夜色一筆筆加深。再看,便看見了月亮。下弦月。等夜空呈現,月亮已經非常顯眼。我和她都覺得很有意思,隻是我的理解還包含了弗洛伊德式的象征:天空在夜晚的展開,與她身體的展開之間存在一種神奇的緣。還有月亮,虧缺與圓滿相互轉換的月亮,它就是一個女子身體的一世。
我們在鎮子外麵的田埂上走,在半路的磚瓦窯逗留,看一碼子一碼子的磚坯因為冰凍而破裂坍塌。她要去廟坪上看那棵老桂花樹,我不想去了,我惦記著天黑。她說老桂花樹有月亮那麼老了,說過就去望月亮。田野的晚風吹起了她的長發,它們的自由讓我心顫——過了今夜它們將被我盤起。已經看得見老桂花樹了,隱隱約約在一間木樓和兩個草垛之間。記得往年桂花開的時候,我還和她去折了幾枝回來插在空酒瓶裏。老桂花樹的花格外香,有點像醬香型的白酒,越老越淳厚。
我們終究沒有去看老桂花樹,如果從遠處望見不算的話。鎮子裏傳來陣陣喧鬧聲,看見好多人在夜幕裏跑。想到她下次看見老桂花樹的時候就不再是處女了,我感到多少有些不安;隻是這不安隱隱的,埋得很深。一個人兩次看到一棵樹,不再是同一個人,不再是同一個身體,這裏麵隱藏的細節既美麗又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