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大峽穀(2)(2 / 3)

晚上去招待所舞廳跳舞,路過政府街看見抓人。抓了六七個男的。其餘的不是給嚇跑了,就是被趕走了。有人拿了喇叭站在警車上喊話,下最後通牒,措辭考究而嚴厲。棺材被抬到了牌坊下,路燈照在上麵,不再像白天看見的那麼黑。那天晚上我和她跳得很瘋,迪斯科和快三步都瘋,一曲也不歇,外麵一直吹著大風我們全然不知。我們跳得熱氣騰騰,脫了也熱氣騰騰。中場休息的時候我們瘋到了高潮,吸引了所有的人圍觀。霓虹燈打在臉上,我們是主角也是鬼,圍觀的人也是鬼。很多年之後談起那個晚上,我們都隻是提到青春、浪漫和瘋狂,而從未提到棺材和抬棺的隊伍。

大峽穀接連下了幾場雪,罕見的大雪,校園裏的好幾棵樹都被壓斷了枝。我和她帶了各自班上的學生去一個叫達瓦山的寨子踏雪。其實,從走出教室門的第一步就已經是踏雪了,但我們想象的踏雪似乎不是腳板踩在雪上的意思。沒出校門,學生已經開始打雪仗,一路打到達瓦山。我和她很快也歸屬了各自的陣營,成為敵人。鎮子完全被雪覆蓋了,過去補皮鞋的地方、賣麻辣串的地方、擺台球桌的地方、賣果木子賣豆腐的地方、凡大爺賣小零小碎的地方和秦姑娘搭縫紉機的地方都堆了厚厚的雪。兩個班一百多人在雪地裏奔跑、打鬧,還真有些像戰場。麥地完全被雪覆蓋,看不見一棵麥子。油菜和蘿卜也被雪埋了。隨便在地裏奔跑,也都是在雪地裏奔跑。男生最樂於做的事自然是欺負女生,捏了雪球往女生領子裏塞。我被她這樣欺負了不下5次,才還回來一次,還惹了天大的禍——她教唆她班上的男生女生一哄而上,將我按倒在雪地裏,直到被做成個雪人。我班上的學生不但不幫我的忙,反倒跑到敵人那邊去了。我的褲襠裏都是雪。

大峽穀變成了鹽的峽穀,好幾天視力所及都是白雪皚皚。抽豬苦膽事件並沒有因為下雪而停止發生。鎮上廣泛開始殺豬。燙豬的黃桶擺在院子裏的雪地上,大冒小煙。也有擺在街邊的。殺出來的豬都已經被抽掉膽汁,膽囊部位的針眼清清楚楚。總能看見人們圍著刀兒匠,爭著看從豬肚子裏取出的膽囊。天生橋旁邊的雪地上開始出現被扔掉的豬肉,接著下街子、水溝子、廟坪上也相繼出現。上好的豬肉扔在雪窖裏,凍得硬硬翹翹的,凝結的油脂像和田玉。鎮子上殺的豬差不多都扔了。明知道殺出來隻有扔,卻還是要請人殺。湯豬的水倒在雪地上,雪化出一個個坑,但還看不見泥土。凡大爺在糧站鐵門外罵抽豬苦膽的人,邊罵邊抓了圍牆邊白菜上的雪往嘴裏喂。天殺的。挨千刀的。遭雷打的。罵著罵著,一屁股坐在雪裏翻起白眼。越來越多的人在街上、公路上罵抽豬苦膽的。一罵氣就蹬了喉嚨,想殺人。有人邊罵邊哭。女人罵得最難聽,用盡了方言裏最惡毒最肮髒的詞彙。

12月12日,我與她牽手去了鎮政府拿結婚證。這天是一個事變的紀念日,所以畢生都不會忘記。雪已經開始融化了。中午出了昏昏太陽。融雪汙染了整條街道。每一處都變得泥濘。屋簷滴水的聲音日夜不停。在去鎮政府的路上,她說我的嘴皮都冷烏了。其實,她的嘴皮也冷烏了,說話的聲音在抖。我們選這樣一個事變紀念日、一個化雪天去拿結婚證,也真有意思。前兩天,我們在村委會樓上一個跑攤匠那裏照了結婚照。一張兩寸的黑白半身相。她真是年輕,穿一件黑毛衣,梳一個劉海,皮膚白淨得像初雪,大眼睛裏不含一點雜質。我穿著牛仔衣,粗黑的頭發半遮著眼睛,也那麼年輕。貼上照片,蓋上鋼印。紅印是事先印在證書上的:“XX省XX縣人民政府”。20塊錢的工本費。兩個人笑嗬嗬地從鎮政府出來,在核桃樹下麵的牆根飛快地親嘴,踩著雪泥往學校裏跑。雪泥裏躺的豬肉更多了,添了很多新鮮的。豬肉開始解凍,紅得發紫。混了雪泥的看上去像爛了頭的毒瘡。她捂著鼻子跑過那些長了毒瘡的肉,雪泥濺了她一褲腳。其實並沒有什麼味道,僅僅是一種來自視覺的心理防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