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孟家館子(2)(2 / 2)

別人到孟家館子吃的是清真,吃的綠色、衛生、廉價,而我除了這些,更多的(也是更重要的)吃的是氣氛和聲音——民俗的氣氛和聲音。它多麼溫情——通俗的喧鬧的溫情,包含了藝術才可能給予的某種對孤獨的慰藉——假如把它剪裁成一幅油畫,或者製作成一個DV,它是一點不缺乏精神和審美的。孟家館子有小說的懸念(比如遇見女主角),有散文的情境(比如聽雨,比如看形形色色的吃相),但我著迷的是它的詩歌精神。我到孟家館子是一種返回,一種從邊緣到中心的返回,從獨處到群居的返回,從夜晚到白晝的返回,從精神到身體的返回。在瞬間的返回裏,完成的是對人愛的確定,是對個體存在的確定和對世界的確定。很多時候,在咀嚼牛羊和綠色植物屍體的很多時候,我都強烈地感覺到孟家館子是一個舞台,人們的進餐都是一種表演,一種不隻停留在滿足食欲的表演,他們的日常態一點不顯得誇張,他們的吆喝他們的眼神他們的動作他們的吃相他們的微醉他們呈現的友情的細節都是逼真的。我不時放下筷子,停止咀嚼,被舞台上的眾人吸引,並恍惚的深深的沉淪其間。我想到那幅取材《聖經》的油畫(《最後的晚餐》),猶大他們當真吃喝的場麵可是與藝術有關?

不曉得孟家館子是不是祖傳。想到民國時候的孟家館子我會有更多的衝動。民國時候,整個山城都是古鎮的風貌,整個山城的人都是古人,一色的瓦屋,一色的石板街,一色的青苔和天井,被兵士把守的城門對過去是山花爛漫的六重山和老團山,長衫、西裝、軍裝、學生裝混雜,在煙雨裏奔跑或躑躅的人簡直就是時間的意象。孟家館子裏從來不缺乏長槍短槍(包括煙槍)和油紙傘。長槍和油紙傘掛在籬壁上,短槍就擱在手邊的桌子上。龍門陣一串串,伴著各式各樣的笑聲,幽暗的老屋裏閃爍著各式各樣的唇齒。那個穿雕皮大衣的女子走進孟家館子的時候,所有的堂子都鴉靜了。她的身體性感,她的氣質霸道,她的雙槍賊亮。她把雙槍往兩隻手邊一放,兩隻乳房一抖,在大衣下麵呈現出流暢、飽滿、強力的動感。她吃喝的姿勢是絕對淑女的。這個孟家館子的常客,就是山城赫赫有名的女雙槍薛張芬,她的男人被紅軍槍斃的時候她還隻是個二十出頭的新婦,是仇恨把這個女人的絕美煉就成了子彈上的錫和鋼。在孟家館子聽人講述她的傳奇“就義”,每一個男人都不得不佩服她的“大義凜然”:她依舊穿著那件雕皮大衣(我希望是黑色的,而她的臉像月光一樣皎潔),站在革命的槍口下沒有一絲慌亂,她的發髻微微有一點亂(要怪夾雜了凍雨的河風),她乳房的曲線還是從前那麼年輕那麼完滿。槍響之前,她說了句什麼?二十年後又是一枝花。我不曉得薛張芬是不是我的女主角,講述人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她倒在地上,身上並沒見一點血,她的兩坨奶奶啊,還脹鼓鼓的。”講述人蠕動的喉結,分明是對沉落在曆史的美欲的咀嚼。

薛張芬是孟家館子舊時的合唱裏最神奇的領唱,它像一段渾圓潔白裸臂或一條柔膩的絲帕,穿過沉沉的霧靄和裂縫叢生的時間,把一種反叛的驚豔的美呈現在了曆史的水麵。今天的孟家館子的合唱是粗糙的鄙俗的,空洞,破碎,流於失衡的皮毛社會和發聲者失衡的心態,僅僅屬於嘮叨、發泄和別有用心。包括所有的笑意和欲望。電器的使用,燃料的改變,玻璃和鋼製餐具的添設,偽君子的頻繁進出,改變了這些笑意和欲望,改變了孟家館子的聲音。隻有在沒有公務員在場,聚集了社會閑雜人員的時候,孟家館子偶爾才又響起久違的人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