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孟家館子(2)(1 / 2)

她走進風景畫的時候,我要的菜都上齊了,隻是我遲遲沒有動筷。人是風景畫裏的人,菜自然也是風景畫裏的菜。不是靜物,是印象派那種。曖昧是底色,也是主調:老板空洞的目光,老板娘被灶火映紅的桃紅的麵頰,跑堂的媳婦眼眸裏困倦而遊離的眼神,我的寧靜裏隱藏得極深的渴望,最後是她——她的世俗的從容和滿足感——她的男人在喝酒,她的女兒在吃肉,她不動筷,她托腮看著,目光裏是雨水一樣質感的幸福。我的眼睛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就又去到了門外的房簷。房簷水拉得真是直啊,均勻的,閃動的,分離出細小的水珠,簡直就是對我所有感情的主流和支流的解構。她很美,漂亮之上的美,不是片刻的,是恒久的。她的鵝蛋形的臉,豌豆角的眼睛,尖而豐滿的下巴,吻合了我的審美。最要命的是她眼眸裏浮現的憂傷——它可是一苗世俗的幸福感怎麼也掩藏不住的倒伏在雨天的水葵——傳遞著她內心幽深的壓抑的漩渦。遮蔽她身體的無領純棉薄裙,露出了她瘦削的肩胛骨和小片胸脯。她的骨頭的尖銳和肌膚的實在都是完美迷人的,而骨頭和肌膚傳遞的氣質和性感更是把她襯托到了藝術的境界。

我的眼睛再一次落在她的身上,我斷定她就是我期待已久的女主角。想到女主角,再看看幾米之隔的她,我突然害怕起來。她離我如此之近,而我似乎早已掌握了她,她的氣質愈加地潮濕,像是要讓我的骨頭和肌膚瞬間生出青苔,我慌亂得無法應對。我甚至感覺當我的女主角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她,她與生俱來的氣質之美和身體之美一直在征服我。雨漸漸小了,雨簾出現了一個空洞——我萬不得已時的退路。

如此遭遇的時間是一個斷麵,像切開的樺樹或椴樹的身體,滴淌著白色的濃稠的血液,暴露著黑暗中的肉和黑暗中的血管。更多的時間是流水一樣的家宴,人來人往,賓客滿座,喧嘩連天,杯盤狼藉。紅燒、涼拌、幹拌、千層肚、蹄筋、海底、丸子、粉蒸、酸辣小炒、水煮肉片、蒜苗回鍋……在廚房與堂屋的門枋下,不停地有人報菜名。跑堂的媳婦一邊聽著一邊忙著手頭的活——端菜,或收撿著桌上用過的杯盤碗筷——她們托舉著木製的油亮的盞盤,盞盤裏是各式的菜肴。頭輪的客人還沒吃完,二輪的客人已經侯著了。有人在旁邊看著你吃,你吃的自在和自信便不在了,你懷疑起自己的吃相,開始慌亂,尾聲隻能是草草地拔了米飯喝了湯,起身讓座。桌子上一片狼藉,也一點不嫌棄地圍住了(不敢講究啊,動作稍微慢一點,就被他人占去了)。跑堂媳婦的動作麻利得很,收拾桌子的同時就記住了你報的菜名。茶水先到,繼而是碗筷。等你用竹筷敲打幾遍臨時組建的陶器瓷器和玻璃的編鍾,菜肴就上來了,餘音還在繚繞,菜肴的美味開始彌漫。

涼菜是老孟的拿手菜。料是黃牛的頭皮、海底、肚子、蹄筋和腱子肉。黃牛皆為本地產,野外放養,健壯嫩實。偶爾也有藏犛牛,膻(藏)味要大得多,但很多人就喜歡那膻(藏)味。就涼菜的口感可以判定原料的出產、火候的掌握(當然是爐火純青)——如果那種掌握可以幾何化,一定是在黃金分角上——火巴而不爛,軟而不膩,柔而不綿,色淨而質感,紋理清晰而不卡牙縫。是蛋白質,又不局限於蛋白質,作為食草動物的牛造蛋白質,草性的“牛味”要比蛋白質重要得多。比蛋白質重要的還有膠質,比如頭皮、海底和蹄筋,顏色與質感分明都是膠質物。膠質和膠狀讓涼菜的料的呈現出草的潔淨,牛的質樸。那些堆放在筲箕裏的牛的部件已經冷卻,或者剛從冰箱裏取出,微微卷曲,表麵上有一層稀薄的霜。冷卻進一步突出了質感與密度,而質感與密度則從屬於禿頂老板手裏雪亮的大刀。質感與密度檢驗菜刀口的鋒利,反過來,菜刀口的鋒利也檢驗了牛肉的質感與密度。涼拌分兩種,通常的涼拌和幹拌。涼拌自然是濕拌,紅油、豆油、醋、料酒、蒜泥、蔥花、香菜這些“濕物”加上鹽巴、花椒麵、胡椒麵、味精、雞精等各種佐料。配料配方最關鍵,下料和拌的層次也不可忽視。我一直懷疑孟家館子有祖傳秘方,不就那些調料,不就那樣一勺一勺勾兌,而自己在家裏拌出的怎麼也沒那個味道。我很多次地觀察過笑容可掬的老板切肉、加料、拌菜的全過程,並沒有發現有什麼可疑之處,一一詢問碗盤杯盞裏的幹濕作料,也不見有什麼神秘。我斷定,可能的秘方隻能在人了,隻能在孟家館子這名了,絕妙是因了他選擇的料、他掌握的火候、他勾兌的調味品、他澆灑的佐料。幹拌很可能是孟家館子的專利,不要紅油、豆油、醋之類疑似有水分的調料,僅僅加鹽巴、花椒麵、胡椒麵、海椒麵、味精、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