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我也劃破接近正午的溫暖柔性的冬日陽光去孟家館子。霧靄已經消失,噩夢已經消失,街道、汽車和行人的臉明晃晃的,對岸遠山的積雪也明晃晃的。那樣的時候,孟家館子總是客滿為患,我蹲在木窗外的街頭候著輪子,看著幽深的堂屋裏杯酬交錯。一綹陽光穿透淡藍的玻璃瓦落在老板的禿頭上。顧客絡繹不絕。我到館子裏轉了一圈,依舊沒有空缺的席位。去切涼菜的案前與老板寒暄,卻注意到了老板白亮的刀、心不在焉的應酬和牛肚牛頭皮牛筋牛海底塑料一般的質感。候到一個臨窗的席位,要了菜要了酒,把身體安頓在陽光裏,吃喝便顯得不是那麼的重要了——望著吃飽喝足的客人腆著肚子離去,望著兜著食欲的人歡天喜地進來——熟悉的地方官和美女與我點頭微笑,讓我至始至終錯覺是在赴一場家宴。有老婆孩子隨從的時候,她們急跳得很,找坐位、點菜、端茶遞水(她們純粹是為吃而來的),我卻蹲在街邊看遠山的雪,或者坐在桌邊像個老太爺那樣穩起,眼睛在吃客裏打轉——我是渴望發現舊電影裏的女主角。
從上午十一點到下午兩點,孟家館子就是家宴,顧客進進出出,一撥一撥輪換,人聲鼎沸,簡直就是一個飲食男女的加油站(真的富油呢,拌炒燒蒸燉,菜油牛油)。說是家宴,除了酒菜的家常,吃客的蜂擁,氣氛的喧鬧,還在堂子和設施的簡陋。堂子是一間九柱進深的穿鬥式老木屋(估計是本地老回族孟家殘剩的家產),石灰粉刷的籬壁,粉水剝脫的地方露出箭竹編的籬笆;柱頭也未必是楠木鬆木什麼的,都是些常見的年輕的樹木,且不是很直,偶爾的扭曲十分明顯;天花板簡易到了篾笆,也刷著石灰,油熏的蜘蛛網懸掛在角落,有的差不多快垂到了高漢子的頭上,偶爾粘著的隔年死的蜘蛛和蒼蠅,已經成為了不帶恐怖色彩的木乃伊;桌凳完全是湊合,大小不一,方圓不一,高矮不一,可就是這種不一,吻合了吃客數量的不一,騰出了很多的空間;地麵是三合土的,已經油浸,後來鋪了陶土的地磚,居然沒有鋪完——吃客的智商怎麼也跟不上孟家館子的營銷方略。
雨天的孟家館子是一幅風景畫。炊煙和雨霧彌漫在屋頂上,低低的,潮濕給予了足夠的質量。青苔和水葵被雨線編織,淒然的背後是感人的頑強。屋簷水斷了又拉伸,雨聲襯托著動感的雨簾。我撩開雨簾鑽進屋簷,抹一把濕淋淋的長發,一下子就看見了堂子裏幽深的冷清。風景畫有點倒敗:桌子、凳子、筷筒和潮濕的地板,飄飛進來的雨星,禿頂的老板寂寥但卻滿足的悠閑——難得畫了口紅、描了眼線的老板娘坐在灶門前打盹,灶孔裏的青杠柴已經燃盡,紅亮的火石子代表了人人渴望的灼熱;三兩個跑堂的媳婦雙手托著腦殼坐在桌邊小息,她們的白日夢潮濕、寬闊和甜美,就像她們每月都要回去兩三天的田野、竹林和有男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