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國營理發店(2)(3 / 3)

彩色版也不是真正的彩色,是早期加彩的那種,效果跟塗了蠟筆差不多。已經是80年代了。我進城讀初中也快兩年了。一個淺平頭也由五分漲到了兩毛。我每次走進理發店,想的都是要那位漂亮孃孃理發。我要她的手托著我的腦殼、特別是托著我的下巴的感覺。她的白大褂拂過我的臉,散發出的白雀羚香味讓我陶醉。然而我一次都沒有如願。她的生意總是要好,椅子裏坐著,椅子旁邊站著,還有人說:“你先把票收了,我趕會兒場再來。”我走過去,她一點沒有注意到我。一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小男生,身體和內心都開始被凡士林膠著。“娃兒,過來,在我這兒來理!”每次在我感受最複雜的時候,總有一位戴黑框眼鏡的老頭子來化解。我心裏很厭惡他,甚至很恨他,但在某種意義上我又很感激他。那一天,我拒絕了那位老頭,一直盯著漂亮孃孃。是個星期天的午後。陽光格外好,透過理發店的木門可以看見街邊牆上、梧桐樹上、電線杆上是金子那種一片一片的。街道顯得倦懶,很少有人走過,倒是一輛宣傳車來回穿行在狹窄的街道上,播放著誰的講話,間隙時間播放著《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漂亮孃孃一直在給一個衣冠楚楚的人理發。衣冠楚楚的人頭發不長,不需要剪短,隻是要剪個樣式。我從鏡子裏看出,應該是個經常坐主席台的什麼官員。他表揚漂亮孃孃臉蛋好。漂亮孃孃沒啃聲,她看上去顯得很憔悴,臉色發白。官員腳上的甩尖子皮鞋賊亮。隻聽見剪刀卡嚓響,卻不見有多少頭發掉下來。漸漸地,從官員的眼睛和臉頰浮出一些淫欲,白布單子下麵的手也開始不規矩。理發店外麵的太陽突然陰了。一聲慘叫過後,我看見官員拿手捂著耳朵。漂亮孃孃臉色越加地發白,目光迷離,整個人都有些哆嗦,手裏的剪刀上掛著一綹耳瓜皮。

國營理發店一直保留到95年舊城改造。準確地說隻保留到89年,後來的6年不再是國營性質。我的初中同學王磊在國營理發店呆過,84年師範畢業在店裏碰見,帶我去過他樓上的寢室。他的工作好像是燒鍋爐。他帶我從鍋爐房的木樓上下來,穿過理發店上街去吃麵,後麵跟著個老師傅一直追著他罵。“他是我老漢兒,難求得理他!”每次我回頭去看,他都這麼說。

王磊的老漢兒還在,偶爾在街上、河堤上散步碰見,都還能認出。也能認出國營理發店其他一些師傅,比如齙牙女人,她更加地幹瘦,一個人疾走在衙門口,從背後看分辨不出年齡。比如我的小學老師羅仁素的爸媽,一瘦一胖,在菜市場或公園看見,總是要與白大褂和理發店的那套行頭聯係起來——他們的幺兒子繼承了他們的事業,一直在政府街開理發店,有時也提鳥籠子。很多張麵孔,我都能從人群裏分辨出來,歸納到國營理發店。它們屬於國營理發店,屬於那些從白大褂和鏡子溜走的時光。

從來沒有看見過漂亮孃孃,她要麼是調走了,要麼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希望她調走了,就像我的鄧老師,一直都在我的念想裏,一直都那麼年輕、漂亮。變成另一個人是可怕的。

國營理發店一直保留在我的記憶裏,已經是博物館。能繼續理發當然好,除了越來越少的山裏人,就是一些懷舊者,他們躺在鏽跡斑斑的轉轉椅裏看見的時間仍如70年代。不能理發也沒關係,隔一段時間給推子、剃刀、剪刀打些油。至於塵埃,不要去管它。馬恩列斯毛的畫像也不要去管。不用清除最後一天椅子下麵的頭發,不用蓋上那些打開的玻璃瓶蓋……時光在國營理發店的門窗外飛逝,呈現出更多、更真實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