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營理發店是一個容器,是一個舞台,是一部故事片的外景。容器是半開放的,特定時代的東西進進出出,留下拘謹、淫笑、緊張和爬滿虱子的亂頭發。也留下氣味、影子和象征。不是一鍋燒開的水,是一鍋燒開過後漸漸冷卻的水。當這個容器廢棄的時候,我們已經看不清它本來的模樣——時代像一口大茅坑,奇臭早已讓容器的四壁酸堿化,我們在變小了許多的空間裏看見的隻是厚厚的像地殼一樣隆起的水垢。想像水燒開的情形,四壁膨脹或者收縮,燥熱的空間彎曲,馬恩列斯毛的畫像也彎曲。坐在轉轉椅上的人(包括年幼的我),手拿剃刀的人,也一並彎曲——在幾近靈魂的無法目睹的身體裏。
一位女理發師坐在台龕上大笑。下午漸漸暗下來的光線流溢在白大褂上,調子是悲傷的。悲傷是那個時代的地下水。女理發師的臉頰本來是蒼白的,大笑起來卻變紅了。很顯然,大笑是女理發師想要把臉頰變紅的有效手段。理發師並沒有停止手裏的活路,像是對她的表演(同事們還真是把她的失常看成了一種表演)習以為常,隻是在鏡子裏瞟幾眼。顧客有些躁動,轉頭去看,被理發師堅決地扳了回來;有幾位站起來的,也被理發師按了下去。其實,鏡子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女理發師的劉海,女理發師的魚尾紋,女理發師的白大褂裏拱起的胸部,女理發師的白大褂裏伸出的雙腿——一直在晃蕩。
國營理發店是一個舞台,女理發師以表演大笑把自己從背景中凸現出來。她的雪白的、顯得寬鬆的白大褂與她的身體始終存在一種微妙的關係。那種微妙可以借用風吹草帽或浪過暗礁描繪出來。她的大笑有一種滌蕩舞台的陣勢——滌蕩舞台之前已經滌蕩了白大褂裏的自己的身體。一種常規被打破,理發師們由懷疑過渡到了驚懼。他們丟了手裏的剪刀,齊撲撲轉身看著女理發師,不再去管椅子上的顧客是轉過頭還是跳起來。有一兩位顧客奪門逃走了,頂著剃到一半的陰陽頭。我們為什麼不可以一直在鏡子裏看?為什麼總要懷疑鏡中事物的真實性?“嚴肅點!嚴肅點!”有顧客踱到女理發師麵前招呼。“你當了芝麻大個官兒就不準人笑!”女理發師把“官兒”的兒化音發得特別響,甚至都有了些性意味。所有的理發師和留下的顧客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有一兩位的嘴唇一直在顫抖卻沒有發音出來。女理發師的笑浪一波一波,白大褂裏的胸部也一波一波,雙重的荒誕走漏了時代的秘密,像噩夢席卷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現實。下午的光線暗了下來,但卻相當分明,流溢在女理發師的白大褂上,流溢在因為牆壁膨脹而卷曲、脫落的馬恩列斯毛的畫像上,流溢在理發師和顧客的一張張疑惑、驚懼、興奮的臉上。
作為故事片的外景,國營理發店有黑白和彩色兩個版本。黑白版發生在66年夏天的一個擦黑邊上,理發店的雙扇木門開啟的響聲失去了往日的優雅,幾十名紅衛兵鑽到店裏,滿屋子跑著嘻笑打鬧,等待理發師來給他們剪革命闖將頭。66年還不是轉轉椅,電燈也屁亮屁亮的。理發師們從不情願到情願,按照統一標準給紅衛兵剪頭。很多理發師站了一天一口飯還沒有下肚。昏暗的光線裏氣氛是熱騰的,因為這批紅衛兵次日就要奔赴北京接受毛的檢閱。理發師們都有一個隱秘的願望,就是自己的手藝能夠被毛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