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我感覺到了凍。手凍腳凍。我早看見了進門右手邊木桌底下的火盆。火燃得不熊,但看得見火盆上方的空氣在閃爍,就像你在夏天晴朗的午後看見的那樣。賣票的女人把兩隻腳搭在火盆上,身體仰在藤椅裏,不曉得是在讀望樓上的地圖還是在想心事——我希望她是在想心事,想已經畏罪自殺的丈夫或者失散多年的初戀同學。一個不甚年輕人的女人在一個比車間還要大的國營理發店想心事,會增加一個時代的份量和顏色,就像畫家最癲狂的那一筆。
我不敢過去把小手放在女人的腳踝邊。我看見了齙牙女人剛剛擱在台龕上的手提烘爐,走過去把手板伸在上麵。“地下有烘籠子,你可以烤烤手,還可以把鞋子脫了烤烤腳。”齙牙女人又一次提起手提烤爐舉在顧客的頭上。我蹲下,在竹編的烘籠上暖了暖手,沒有脫了鞋烤腳——烘籠裏的木炭早已燃過,上麵覆蓋了一層白灰,已經感覺不到多少熱力。我站起來,把烘籠提到嘴邊使勁吹了一口,灰燼立即紛揚。“哪個叫你吹?你這個鬼蛋子!”齙牙女人很生氣,“把烘籠子放到!過那邊去等!”齙牙女人從牆壁上摘了雞毛撣子給轉轉椅上的男人撣灰,邊撣邊說對不起。“pi吹灰!”男人剜了我一眼,邊說邊從座位上站起來。我戰戰兢兢地往水龍頭那邊走,抬頭看見了馬恩列斯毛。以前也看見過,但今天是第一次,很偶然。那是一個無比偉大、神聖而又永遠的組合。30多年過去了,我們偶爾還能在偏遠的農家看見這個組合。不過已經不是當成救世主了,僅僅是當成驅鬼的凶神或者一種看得見的遺忘。偉大在他們每一個人的眼神和我們預先獲得闡釋裏,神聖在他們的第一顆紐扣,永遠在他們被抽象的肉身或胡須。他們是真實的,又是虛假的。年少的我已經洞察到了他們的虛假:紙質的,線條和顏料的,落滿塵埃的,甚至是爬滿蜘蛛的。他們是一個一個的人,但卻看不見,也不允許看見。故而他們是抽象的,是我們已故的列祖列宗,是精神。每次看見,我總要把馬恩列斯的長胡子與理發店的剪刀、推子、剃刀聯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