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過去住在寺院的人,一百年前或者更早,看迂回奔流的江水,看河岸上嬌小柔嫩的花草,看北山初春的嫩芽和深秋的紅葉,看六重山、老團山整齊的雪線,得到的該是怎樣的樸素!而在我們黑暗的意識裏燃燒的又是怎樣的光明!
不知道鑄造報恩寺大鍾的鐵來自哪匹山脈的礦石(虎牙雪包頂,青川摩天嶺,還是王朗雪山)。不知道它第一次被撞響距今有多少年了。不知道聽過它響聲的人都到哪裏去了。不知道那些曾經沾滿潮濕水氣的聲音,都到哪裏去了。反正,今天活著的人,再沒有聽過它的聲音的。歲月悠悠,在無數的手和目光的撫摩之後,在現代的空氣的浸蝕之後,不知它是否依舊能發出原初的聲音——明清時代的聲音。
報恩寺是一座橋,把過去與現在連在了一起,把王璽和王璽之後的人、包括那些慕名而來的遊客連在了一起。也必將把它自己與未來連在一起。重要的是,此時此刻(二00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三點一刻),把我跟它連在了一起,並通過我(我的感悟、知識與經驗、想象)與古希臘、古羅馬連在了一起。
北山濃重的背景,老團山從天而降的弧線,把報恩寺襯托得更為得體。重要的是二山決定了報恩寺“依山”的位置。我想象試著把報恩寺放在“盆地”其它位置,感覺都不如本來的好。可見,報恩寺是建立在盤龍壩的“黃金分角”上。不知是風水先生的功勞,還是王璽本人所選。
工匠把野性賦予石頭,看上去,倒像是工匠從石頭中挖出了獅子。獅子象征絕對的震懾,看管著山門,而幾百年來獅子看見的是太陽在東方升起和江水的漲落,看見的是一個小型的滄海桑田。
小時候,甚至到了青年,我都不喜歡報恩寺一類的建築。我理解不了它們。我喜歡把心思放在大自然。即使置身寺院,目光也隻能往古柏、花草、風和天空上落。現在我明白了,往日對大自然的關懷,原來都是為著今天能理解寺院,理解大自然的造化。
報恩寺的柱頭、門檻、挑枋、椽檁都具有明朝風度。每一細節,任一雕飾,都是在為建築理念的表達服務。這決定了報恩寺整體的活性。把報恩寺比著一個活的人體,天王殿、華嚴殿、大雄寶殿、萬佛閣便是她最重要的器官,而從殿頂的顏色、瓦飾、簷飾到殿內的壁畫、牆飾,再到建築以外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皮膚。六百年,她活著,呼吸,散發出越來越醇厚的古老氣息。不管是斜陽還是朝暉,北風還是露氣,鳥影花痕還是恬淡的山月,她都能感覺到,都能從中吸收足以滋養自己的養分。
閉目遐想百年前報恩寺的地位,四麵的山坡不曾被開墾,整個城市還是河灘上的一個村落。月光下,沒有電燈,沒有水泥房子。
與報恩寺匹配的不是改造後的新城,而是晚清民初的木結構瓦房和石板街,屋簷上的青苔和泥巷閃過的穿旗袍的身影是報恩寺的世俗飾物。在這裏,可以肯定地說,城市不存在,且永遠不會存在,不像在別的海邊、河口、衝積帶,城市真會像狼一樣湧來,寺院會被現代甚至後現代的巨無霸淹沒。
衙門口
衙門口是一截街和一堵牆。牆叫公告牆,也叫招貼牆。是民主牆。其實不是牆,是坡街上的一道長坎。先是石坎,後來抹了泥,再後來抹了水泥。牆是老牆,民國時候就有,頂上的青苔和野草也像是民國時候長的。
第一次看見那牆,牆上便沒少招貼,但還能看見一點牆,一點水泥。大小字報。知識分子向縣革委招待所奸商發出的炮彈。口號。語錄。政府公告。訃告。法院布告。階級鬥爭專欄。法院布告最搶眼。尤其是“嚴打”時期的布告。從上到下,一排子鮮紅的X。強奸犯殺人犯居多。少年犯居多。農民犯居多。成天都有人擠著看,還有戴老光眼鏡的瘦瘦的先生讀出聲音。後來什麼時候,招貼鋪天蓋地了。鋪天蓋地的招貼,使民主牆注水一樣地肥胖起來。依舊是訃告。政府公告。法院布告。但多了海報,多了五花八門的商業信息,多了冷槍暗箭。揭露某某權貴霸占良家婦女的。披露某某權威串通當地黑社會的。透露某某招標暗箱操作的。但都絕對地匿名。喊冤,在民主牆喊;罵官,在民主牆罵;逮貓(找妓女),在民主牆逮(但要等到半夜。不是在牆上的招貼裏逮,而是在牆腳跟逮);甚至要表達跟自己最心儀的人幹那活的願望,也在民主牆表達,像廁所文化那樣,像阿Q對趙媽訴求的那樣——“我想跟你困覺”。這些,種種民主牆所傳達的,很快就成了人們茶前飯後的談吐,家喻戶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