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並不都是如此的好,第一棟水磨坊已有好幾家等在前麵,而第二棟、第三棟也早已排起列子。外婆什麼事都經見過,她的耐心是六十年煉就的金丹。放下糧食,打開一個精小的布袋,她開始卷水煙。劃亮洋火(外婆到死都是這樣叫火柴的)的時候,我看見她臉頰的滄桑裏有一種大度的“慢”,現在想來,應該就是從容
有時一等就是一個宿,但不能不等。天亮的時候,我從睡夢中醒來,外婆還在幫人羅麵,掃膛,裝麵,過秤。我們推完磨,往往已是中午。由於有過充足的睡眠,我在水磨坊的上午是愉快的。天不是要黑,而是要更亮,這讓我在異地獲得了難得的塌實感。我在水磨坊外麵玩耍,順著堰渠逆流而上,去別的水磨坊找同伴,或者獨自躲在麻柳樹下看水蛇交配,或者在便橋上看風如何在遠處吹起磨主子的女兒的花裙子。外婆一次次把我叫進磨坊,我一趟又一趟跑出去。進水堰裏的水是以什麼姿態來的、出水堰裏的水又是以什麼姿態走的、水裏都浮了些什麼、水閘是怎樣控製水磨的、碧綠的水沿水槽飛流直下為什麼會變白,等等,都是我需要觀察回答的。我看見流水借木槽衝擊到水車的葉輪,水輪旋轉,旋轉又帶動木製軸承轉動。這樣的發現令我興奮,令我隱約感覺到一種物與物之間的機巧。水麻葉長在木槽邊,長在出水堰的石牆縫,長在陰暗潮濕的磨池,掛滿水珠,本來鮮紅的果子在暗影裏顯得殷紅。水閘邊有水蕁麻,有艾蒿,茂盛過人。我藏在艾蒿和水蕁麻叢中,聽見外婆在磨坊裏喚我的名字。
水磨坊是磨麵的作坊,偶爾也兼作別用。偷情和上吊。大勾子婆娘就在長石壩的水磨坊偷過刀兒匠。大勾子婆娘是個在人麵前笑嗬嗬的女人,她打的哈哈讓每個男人顫抖,她夜晚的悲傷又是任何男人無法安慰的。偷情多選擇磨坊閑置的時節。兩個人在紅苕地裏約好,“晚上推磨”。並不同路,而是一先一後。水磨坊裏沒有別人,關上門,兩個人喂糧,兩個人掃麵,兩個人羅麵,兩個人親嘴……兩個人痛痛快快地偷。水磨在吱呀地唱,磨坊外麵的蟲子也在唱,沒準山邊裏的狗也在唱,麵粉撲騰起來,充斥在空氣裏。冬天裏還有柴火,還有嗆人的柴煙。
上吊自然是一個人的決斷。背著糧食來到磨坊,早早地給了磨課,水閘抽了,水磨在轉,就是不往磨眼裏喂糧。磨盤空轉的聲音和著嚶嚶地哭泣的女聲,在午夜顯得格外悲淒。水聲也在,一種習慣了的幹擾,就像舞台的黑色幕布,遮掩著絕望的女人,讓她得以安心在水磨坊的橫梁上了結自己的痛苦。其實也不是多大的痛苦,隻是丈夫的一次不忠,隻是革委會主任對自己奶子的一次侵犯。
我不曾親眼見過偷情和上吊,我隻聽人說起過她們的名字,平常碰見,也沒有把她們當壞人看。一座新墳凸現在上學的路邊,有孩子告訴我是個女鬼,在長石壩的水磨坊吊喉死的。我對鬼沒有興趣,我的興趣在外婆推磨的時候,悄悄地溜出去,把水閘抽過來,突然閘斷木槽的水。外婆在磨房自言自語:“怎麼不轉了呢?怎麼不轉了呢?剛才還好好的呀!”我在外麵咯咯地笑,趕快又抽開閘放水,讓磨盤轉起來。那樣的時候,我有一種快樂,有一種隱秘的控製事物的衝動。
短坑裏的水磨坊
短坑裏是一片老河灘,有草根、地枇杷、羊巴萊和沙金。地枇杷爬地生長,果實掩藏在葉叢裏,是我們美味的水果。草根是我們的甘蔗,在沙坑窖過,水分充足,回味甘甜。羊巴萊是一種灌木,屬高山遺落植物,低矮、頑固、卑賤,很可能是植物界的大熊貓。短坑裏還有一座墳——四五塊河石,兩三片破布,沒有通常墳的形體,更別說墓碑和朝向了。埋的是嬰孩,屬於亂葬。亂葬是毫無講究的。沙石下的破布裏包纏的是兩個嬰孩——一對雙胞胎,我的堂兄王金德家的老大老二。從68年到75年,足足有7、8年,我每次路過,都要亡命地跑。特別是天麻麻黑的時候,裹屍的布片被河風吹起,纏在羊巴萊的枝條上飄揚,發出撲哧撲哧的響聲。
短坑裏本來沒有坑,為了修水磨坊才挖了一個坑。坑,既是水磨坊的機房,也是采集水力所必須的設計。隻是一天,全隊出動,修堰(進水堰和出水堰),挖磨坑,砌牆。磨盤是多日前打好的,鐵一樣的麻子石。石匠在挑水路打磨,我們在後山上和龍嘴子都能看見聽見,隻是看見的和聽見的不一致,錘子落下去,聲音總要慢半拍。這樣的情景讓我們覺得滑稽可笑,怎麼會呢,明明錘子已打在鑿子上,聲音卻總要過些時候才能聽見。水磨坊的房子是事先做好的,樓板也是合好的,蓋房子的稻草和篾條也是備好的,包括水車軸承之類的裝置。基礎做好了,磨房架子便在嗨喲嗨喲的號子裏和密密麻麻的篾繩的牽引中起立。蓋頂、裝籬壁、鋪地板就是喝南瓜湯。鋸子鋸,刨子飽,錘子敲得叮當響。安裝和調試磨盤是賣眼水的活路,需要手藝,有專門的師傅負責。“開水,開水!”。“抓一把麥子過來,沒有麥子玉米也得行!”水磨開始轉動,吱吱呀呀,唱的是同一首歌。吐出麵粉,也吐出石粉。歌是新的,嗓子和嘴巴是新的,心子和胸腔也是新的。磨架上的新篾繩裏,夾著兩個柴塊做成的調閥,緊或者放,半轉或者一轉,足以調整水磨的老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