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房,或者水磨坊,在記憶的溝回輪轉,吱呀呀,飄散著麵粉和炊煙的味道。水磨房,突出水磨和房子。磨盤,磨心,磨眼,磨齒。花崗石(我們叫麻子石)。陰陽兩扇。陰在上,為木架篾繩掌控。陽在下,固定在水輪軸上,受水力驅動。所謂輪轉,所謂吱呀,都是陽盤的事。涉嫌到木架,水磨轉動,木架搖晃。搖晃就唱歌。陰和陽,地和天,女和男。
我偏愛水磨坊。水磨都是一個樣,不同在一個“坊”字,裏麵包含了十八般手藝。先是水磨的建造(磨石的選擇,磨眼磨心磨齒的打磨,銜接磨扇的木軸的選料和加工,支架的構思和捆綁),然後是附件的打造(麵桶——一色柏木,倒梯形,沾上麵粉光潔滑膩。上麵平擺的兩根木棍也是柏木的,羅篩(我們叫羅兒)在木棍上滑行,麵粉紛紛揚揚水銀一般鋪滿麵桶。羅兒——寬篾的圈,棉或苧麻的紗,手工的釘鉚簡潔牢靠)。“坊”真正的妙,還在水磨坊這個作坊可供發生的細節。開閘關閘,磨盤調試(調老或者調嫩),喂糧掃麵,存麵去麩,返麩再磨。水磨坊,就是把麥子、玉米、蕎子製作成麵粉的作坊,簡單的製作裏,包含了“別有用心”。
水磨坊從遙遠的進水堰開始,到出水堰結束,中間利用水的落差,讓長滿青苔的水車旋轉,水車帶動磨軸和磨盤,讓糧食在磨盤的咬合中細化,細化成適宜於我們腸胃和口味的麵粉。
長石壩的水磨坊
背著淘洗晾曬幹的麥子,穿過竹林蓋,爬上岩子頭,翻過桂香樓,走公路,到水觀音,便能看見長石壩的水磨坊了。路上遇見背夾背的婆娘女子,一頭白麵,準是從水磨坊回來的。滿眼瞌睡,但精神很好,說說笑笑——回家可以蒸白麵饃饃啦!頭道麵,二道麵,三道麵,你知道嗎?麥子進膛,羅出的第一道麵粉,就是頭道麵。頭道麵就是精粉,白得像海洛因。二道麵三道麵就是羅過的麩皮再磨而成的麵粉,稍微顯黑,但維生素B豐富。海洛因蒸的饃饃給孩子們吃,孩子們啃著剛出鍋的饃饃在院子裏跑,歡天喜地。二道麵三道麵蒸的饃饃大人吃,夾著豇豆熬土豆,別樣的口感。孩子們愛好,太黑了,狗屎,不吃。
長石壩的水磨坊在涪江邊一片巨大的楓葉形的田壩當中,有水稻、麥子和玉米林掩映。木架,草頂,板壁。筆直的堰渠從田地的深處來,滿滿的水泛著青波,觸摸著肥沃的水葵的根。偶爾有向日葵獨立堰蓋,朝桂香樓低頭,金黃得紮眼。一棟水磨坊,兩棟水磨坊,一共三棟。一條堰,三個落差。堰渠已經古老,河石和三合土築成的堰身長了野草、青苔和水葵。堰底是青沙、卵石、鏽板,碧水流過,或急或緩,波光粼粼。不時有灌木懸在堰渠,伏在水麵,美起名曰水麻葉。多麼性感的植物,伸展的枝條,修長的葉片,曲美帶鋸齒的葉邊,色情的紅果子,二八女兒的水色。孩子們喜歡拿舌苔去舔吸紅果子上的水珠,滲透了果實的蜜液,酸酸甜甜。拿葉子搔自己臉蛋,也是一種很美的意淫。夏天,水蛇在堰渠玩自由泳,盡顯美女的身段。美女的影子也在水麵,傳達著水性的律動。偶爾有蛇在交配中忘情,滑進水磨坊,從木槽飛流直下,纏在水車的葉輪上。那樣的情形多在倦慵的午後,水磨閑著,散發著麵粉的餘味。
我跟外婆多在黃昏時分來到長石壩的水磨坊。如果從桂香樓數過去第一棟水磨坊空著,外婆就放下糧食,叫來磨主子,開門,過秤,打磨課,我就開始消磨時間。天黑了,該睡覺了,我並不情願跟著外婆走這麼遠的路到水磨坊來,雖然現在看來,水磨坊是一個妙不可言的詩歌意象,而且還可能發生現今時代已經失卻的情事。
水磨悠悠的轉起來,就像古老的時鍾。夜深了,或者月黑風高,或者月光皎潔,外婆靠在磨盤上,將堆在磨盤上的糧食以一種她早已習慣的均勻推進磨眼。外婆的樣子酷似一個精密的機械裝置。望著磨盤上小山一樣的糧食,想著夾背裏口袋裏剩餘的糧食,我完全失去了耐心,糾纏著外婆問:“什麼時候才能推完什麼時候才能推完?”“還早著呢。”外婆的回答簡明,她的心的在水磨上,在白花花的頭道麵上。“我寧願不吃饃饃,也不到水磨坊來熬夜。”我趴在外婆的腿上哭。外婆開始羅麵,嘭咚嘭咚,充滿老年的節奏和麵粉的柔性。水磨吱吱,木架咯咯,羅兒嘭咚,一部水磨坊的完全交響曲。獨白出來,不像銀幕的話外音那麼清晰,是竊竊私語,在磨坊裏,充滿夜晚和麵粉的雙重曖昧。外婆為我講的故事像一床藏著白糖餅幹的棉被,讓我在吃過餅幹之後溫暖地睡去。睡夢中我抓住的是稻草,咀嚼的是騰飛的麵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