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馬寨子裏聽酒歌,聽得悲愴的時候,總感覺像盤羊的吼叫。我不曾聽見過盤羊的吼叫,便也不知道盤羊是如何吼叫的。假使盤羊吼叫起來,真如白馬人酒歌一般悲愴,那麼它的悲愴一定是有來頭的。
大熊貓
小時候,常聽說大熊貓如何可愛,如何珍貴,讀初中時在縣城外的熊貓館第一次看見,卻是大失所望。髒兮兮的毛色,遲鈍的步態,悲傷的表情,讓我想起我們村裏那個吃蛔蟲的女白癡。至於國寶級別的珍貴,我自然是怎麼也看不出的。把對大熊貓的第一感覺講給同桌一個叫田紅的女生,田紅撇撇嘴說,你可以說大熊貓莫靈氣,不美,但你不能說它不珍貴。田紅說一隻大熊貓能換一架波音飛機,一隻大熊貓能與一個國家建立外交關係。田紅舉的例子是一個叫新西蘭一個叫愛爾蘭的國家。田紅的知識好淵博。我不知道田紅的父親是不是在大熊貓自然保護區工作。多年後,當我在地方誌上查到我們的確給新西蘭贈送過一隻叫偉偉的大熊貓、給愛爾蘭贈送過一隻叫嬌嬌的大熊貓時,我真為我當年那個同桌的知識麵歎服。
像羊肚菌和青稞酒一樣,大熊貓也是我們的出產。我們說我們這兒是大熊貓的故鄉,既有一種廣告意味,又有一種驕傲。殊不知,也意味著我們這兒人不怎麼樣,要靠大熊貓來撐門麵。我們這兒叫岷山,作為大熊貓的故鄉要比作為我們的故鄉久遠得多。過去,這兒的人把大熊貓叫“白熊”,把自己的部落叫“白熊部落”。1896年,一個叫大衛的法國傳教士在這兒捕獲了一隻“白熊”,並製成標本,經英國動物學家托馬斯鑒定,確認為大熊貓。
大熊貓吃箭竹。箭竹是我們這兒常見的一種高山竹子。小時候,我時常看見父親和村裏的男人上山砍箭竹。不是砍了喂大熊貓,是拖回來編籬笆,或者插豇豆架。在岷山裏,過去的木頭房子大多是用箭竹編籬笆的,還有編樓板的。我就非常懷念舊時用箭竹編籬笆和樓板的房子,那柴火熏烤之後的顏色,猶如青銅一般。1975年,岷山裏好些箭竹開花枯死,一些大熊貓為了覓食不得不向龍門山遷徙。為此,人們後來還唱過一陣“竹子開花了,咪咪躺在媽媽的懷裏數星星,星星呀星星真美麗,明天的早餐在哪裏……”。
大熊貓溫柔乖順,不喜攻擊,又是地球上動物中罕見的活化石,因而具有非常高的觀賞和研究價值。大熊貓僅有我國的西南、西北幾個地方出產,所以被稱著國寶。因為是國寶,所以要重點保護。因為是國寶,一些人當然要打它的主意。我不知道就大熊貓自身而言,人類的零距離接觸是福還是禍。我們為大熊貓好。我們讓大熊貓下山,進城,改行,飄洋過海,甚至改變生活習慣,改變傳種接代的方式。我們征求過大熊貓自己的意見嗎?我們考慮過大熊貓自身的感受嗎?
再一次見到大熊貓是1986年的夏天。我在岷山深處的王朗自然保護區小住,黃昏散步,常能遇見大熊貓,要麼在泉邊汲水,要麼在樹上攀爬,自由自在,沒有絲毫的害怕。置身大自然的大熊貓是可愛的。雖然漫不經心,卻不乏孩童的天真與機靈。而最重要的是不顯悲傷。
我從不進城市的動物園。我害怕動物園裏那一雙雙悲傷的眼睛。然而前不久,我破例帶女兒進去了一次。動物園裏有猩猩猴子,有獅子老虎,自然也有大熊貓。猩猩和猴子快要進化成人了,有些自作聰明;獅子老虎本性難改,除了憤怒依舊是凶惡;隻有大熊貓坐在一株人工種植的竹子後麵,滿目悲傷。
我們這兒不時有人獵殺、倒賣大熊貓皮張。當然也不時有人翻船。不知有多少大熊貓慘死於盜獵者罪惡的子彈。但一張1990年代的舊布告,清楚地記載了一個叫梁永政的廣東人和一個叫何光海的湖南人倒賣大熊貓皮張被處極刑的案例。大熊貓悲哀,人更悲哀。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我們的餐桌上,最流行的一句玩笑就是問你吃過大熊貓肉沒有。當然,沒有誰敢聲稱吃過。連傻瓜都知道,吃大熊貓肉意味著什麼。這玩笑差不多能讓人看見人頭落地。然而,在前不久的一個同學會上,我聽見好幾個同學都說他們吃過大熊貓肉。綿綿的,略帶酸味。70年代初期。炊事員買不到菜,就買了一坨肉,吃過才曉得是大熊貓肉。那幾個同學都是來自岷山主峰雪寶頂腳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