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自然之子(9)(2 / 2)

我沒有看見掛魚子或釣魚子弄到手的白片子,但肯定有,看他們從不離身的脹鼓鼓濕漉漉的帆布挎包就曉得。我看見的最多的白片子是在我們家的水缸裏,十幾條,脊背都老黃了。下午放學回家,揭開水缸喝冷水,一下子就看見了。問在門口做針線的婆婆,婆婆悄聲說,你老子跟胡玉國幾個炸的,可別說出去哦。我知道炸魚,雷管,火藥,導火繩(我們叫引線),裝置在酒瓶裏——墨水瓶也行,甚至不用瓶子拿塑料布(我們叫亮油紙)包裹也行——再綁上石頭,以便沉底。炸一次魚一般要準備四五炮,難免有放空的。也有弄七八炮上十炮的,狂轟濫炸,弄得好長的河段都不得安寧。恰逢農業學大寨,炸藥雷管很容易搞到。二龍嘴包丫丫,菜包石,短坑,是最好炸魚的。胡興德用紅岩墨水瓶做了炸彈,丟在二龍嘴包丫丫,炸出了曬簟大一片白片子,浮在水麵上,跟倒了一背玉米棒子似的。

國家不準炸魚,但炸了也沒人管。聽見大河裏轟隆轟隆響,隻要往河邊跑,就能撿到白片子。幾十裏幾百裏的涪江上遊都炸魚,即使好幾天聽不見炮聲,也照樣能撿到。我第一次撿到的白片子就有好幾斤,在水磨坊的堰渠裏,鞋子都沒打濕。那時我隻有幾歲。後來經常在河邊放驢,經常撿到白片子。有的沉在水底,白糊糊的,脫了褲子涉去,一摸就起來了。有的漂流而下,白白的肚皮,黃黃的脊背,跳進河裏,拿雙手去捧,就進懷裏了。生產隊在江邊砌魚嘴,漂下來好多白片子,男女老少都脫了褲子去籠,場麵該有多麼壯觀、經典。每到春節,河裏的炮聲更頻繁、更放肆,白片子也更多。拿著撈魚的網子(長長的竹竿捆綁著鋼筋做圈的麻繩網),站在緩水處等著,一條,兩條,就這樣撈下去,都是肥魚,看它白玉一樣的嘴唇、油菜花一樣的脊背和槳一樣的尾巴,無與倫比的精致。有一年春節,父親在短坑撿到好幾條老白片子,大得像豬,胡子黃澄澄的。隻可惜賣的賣,送人的送人,並沒飽到口福。

也有飽口福的時候。婆婆將魚剁成塊,拌上麥麵,有時也拌土豆粉,加一兩個雞蛋,下到油鍋裏炸。微火,炸透,炸酥。可以直接吃,可以加薑蔥蒜花椒再燉,也可以放在飯鍋裏順便蒸一會兒。哪一種吃法都是美。就是夏天,炸好的魚也可以存放兩三天。放學回家,時常在睡房的大木櫃上看見炸魚塊,裝在一個大筲箕裏,麵上搭著包帕。雖是冷的,偷幾塊吃上,格外解饞。偷得的東西吃起來,味道總是特別好。濃鬱的魚味,集合了高山河穀的全部精華。也可以熬湯。喜歡藿香味的可以加點藿香,加韭菜,薑蒜花椒自然少不了。熬好的魚湯雪白,營養幾乎是顆粒的,不僅可以嚐得,而且能夠觀感。紅燒瓦快魚比較刺激,肉感,麻辣燙,加豆瓣醬加豆油,大蒜可以略多,下酒下飯都適宜。那時沒有味精,但味道照樣的鮮。清蒸也獨具風味,佐料都放在剖開的肚子裏,出籠後肉是肉刺是刺,主調是清香,很純的高海拔的清香。蘸醋吃,一點不壓於現時的雞尾蝦。後來白片子像石巴子一樣成了商品,賣到了餐館和火鍋店,吃法自然多了,豆腐魚,太安魚,烏江魚,但味道都不及舊時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