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岷山補記(1)(2 / 2)

過了一個叫小河的藏鄉,路的坡度明顯加大,感覺完全是一種抬升。海拔驟增,5月末的風從車窗吹到臉上也能感覺到冬天的寒意。很想下車步行,一個人慢慢地走,與路邊的溪流、灌木、山崖親近。山崖已是山峰,直入雲霄,不知其有多高。待雲開霧散,或許在半山便能看見白雪。汽車像一個隔離間,從某種意義上把我們與岷山隔離開了;在地上走,身體浸淫在岷山的空氣裏,可以直接與花草樹木、溪水岩石接觸,那樣,我們直覺到的會更真、更多。我對徒步走岷山一直是有奢望和期待的,它不是逃離或者回歸,而僅僅是愛。交付,或者通融,生命的原始衝動。

十二道拐前麵有一段路,完全是穿行在逼窄的峽穀。典型的一線天。路和溪流相伴相隨,依然會感到孤獨。從車窗是看不見峰頂的。估計就是下了車,也望不到峰頂。它就是雪包頂的一道極深的裂縫,像我們年輕時突然被雷擊的傷口。汽車穿行其間的時候,我滋生了兩個想象:一個是七六年地震時它的情形,一個是舊時劫匪打劫的情形。我注意到了溪穀裏那些巨大的石頭,有一些無疑是在那年的地震中垮塌的。該是怎樣的一種氣象?可否有目擊者?打劫的情形可以想象,但特殊的地理環境給人的心理造成的絕望卻是想象不到的。溪流因為不斷產生的巨大的落差總是奔騰著。現在的樣子也是過去的樣子——過去任何一個時刻、任何一隻眼睛目擊到的樣子。它是白沫狀的,反光的,略顯虛華的,是水的第四態。

爬上十二道拐,就算是上到黃龍了。黃龍是一個藏鄉,有類似接近高原地貌的壩子。路邊不時有零星的藏式民居,在雨霧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寂寞。從木樓上朝下張望的女人也寂寞。連行走在草地上的狗都是寂寞的。遠處三方都可以看見雪山了。不曉得有多遠,看上去卻很清晰。有雨霧繚繞也這樣清晰,是相當的神奇。森林是蔥鬱的,偶露翠色。積雪顯得濕潤、瓷實,賦予了山脈一種莫名的聖潔。這莫名,總是與藏文化密不可分的。假想自己年輕時誤入黃龍,入贅做了一戶藏人家的牧人,會是怎樣一種人生!現在定居黃龍已經於事無補,不外乎是一個享樂主義者。估計現在的城裏人很難消化黃龍的寂寞。它是有物質的質地的,看似慢放的時間,其實是時間的本速。它一小段一小段,像做柵欄的木塊或者箭竹,甚至是一粒粒的沙子,你別想借用別的東西來回避它的尖銳。

我一直在尋找路邊的一個藏村——我的《隱秘的鄉村》封麵上的那個村寨。它是我2007年路過時偶然拍到的。記得它就在路邊,村口的木牌坊上掛著藏漢兩種語言的吊牌,木房子錯落有致,寂寞借了雨霧悄然潛行。可這一次,我沒有能發現到。我想它不會消失,僅僅是因為公路改道藏匿了起來。

黃龍寺正下著凍雨,有我們未曾預料到的讓人發抖的嚴寒。就我的理解,這正是山野戀人的脾性:不是以溫柔、晴朗接納你,而是以一種極端。

極端過後的清冷、清靜和清淡是愛情的饋贈。包括濕潤的光影和灌木叢,包括開放到尾聲的杜鵑花。一些鈣化池早已幹涸,看上去很像遺跡——自然遺跡混淆人工的遺跡。我更願意把它們理解為時間。不是流水的時間,是結痂過後的時間。疼痛得到抑製。比起木板搭成的半新的路橋,比起代表了黃龍寺地質特征的鈣化池、鈣化灘,我更多關注的還是空氣中的光影。它們是那麼安靜、低沉、純粹,以雪山、雪線的影子呈現,或者以雨霧纏繞的山崖的黛色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