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火溪河(1 / 1)

出平武縣城,走九公裏涪江,然後走火溪河,往北,往北。在峽穀裏,望見一綹天空,像藍藥水濡濕的貼在傷口的紗布。峽穀真是傷口,地質的傷口,血流出來,供植物紮根,供動物吮吸。岩石是峽穀的身體。石壁,石崖,石峰,以及蜿蜒的河床,都是岩石的雕塑。溪水在石頭間奔流,飛濺起浪花,且在個別段落發出轟鳴。我不大相信山脈是一點一點抬升而成的說法。我願意相信所有的山脈在形成的過程中都有過劇烈地碰撞。我愛火山,我愛地質形成中那些熔岩,那些滾燙的岩漿。我愛它們奔流的樣子,愛它們彌漫起的濃烈的熱霧。多麼像一場熱戀。那些滾燙的岩漿,多麼像我們噴射的精液。我愛這樣的翻江倒海的創造。

火溪河的民居不再是峽穀的風景。殘存峽穀的小股白馬人再也無法保留自己的生活。漢瓦,漢服,漢話。千百年的抗爭與嗬護,抵不上無所不能的現代化。如果把“木皮”念成“Mubi”,把“木座”念成“Nazuo”,那麼,我們還能從原音裏聽出點什麼,就像聽老派白馬人念“焦西崗”和“厄裏”這些地名一樣。他們的舌頭還留著他們祖先的語係的根須,那些卷舌音和口腔共鳴裏的不確定,保留了他們語言本身的曖昧。

火溪河,從距縣城9公裏的鐵龍堡大橋直到它的發源地王朗,一百多公裏長,是涪江上遊最純淨的一條支流。其實,漢人記載的火溪河,僅僅是指從鐵龍堡大橋到王壩楚一段。到王朗的部分,被稱著奪補河。漢人這麼記載,白馬人也這麼說。“火溪”兩個字提供給我的意象是一條紅葉的河穀,漫山遍野,溪流在穀底流竄,像火龍。問題在溪水本身的顏色是否也是紅色,是否含了鐵元素錳元素什麼的。我看見的溪水本身是純淨的,碧藍或潔白的。我想,這“火溪”一定是兩岸紅葉的照應了。當然,當然,或許汛期發大水的時候,裹脅了原始森林的眾多成分的火溪河才是真的“火溪”。

我注意到峽穀的新綠。鵝黃色的,但嚷著往外蹦透的是綠。翠綠。粗野的山,配以怎麼看都顯得柔弱的新綠,難免會走漏一點這個世界的本意。我知道兩個月之後,最多兩個月,峽穀會變得鬱鬱蒼蒼,鵝黃會褪去,綠會深深地變暗、變老。

岷山在地理概念上大致屬於南方,所以植被也是南方的,植被總是很體麵地遮蔽著山的身子,偶爾才顯露一點胴體的風光。狗穀子,紅耳子,憋辣子,馬桑子,黃荊子……我隻叫得出不多幾種植物的名字,它們大都屬於灌木,跟我的童年糾纏得很緊。還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喬木和灌木,佇立在山崖上,或者拍打著我的車窗玻璃。它們是你在外省看見的陌生男子,偉岸,貌似堅強。它們是你在文字裏遇見的陌生女子,窈窕,婀娜多姿,是一個笑盈盈的迷。

就視野和血壓而言,海拔3800米的黃土梁是一個高度。這個高度是嘉陵江和涪江流域的分水嶺。這個讓我喜悅又害怕的高度帶我進入了一種境界。湛藍的天,疊嶂的雪峰,溫軟閑情的草甸和杜鵑。視力抵達三百公裏之外的感覺真是超脫。那些從一路上看見草甸和雪山就開始滋生的喜悅,已經由老樹上的新綠長成豐滿的闊葉,由老井的殘泉變成歡騰的溪流。

下車,走到草地中間,站著或坐下,眺望西天雪山,或者低頭看腳下的草,看身邊尚未開花的杜鵑,做幾個深呼吸,便完成了超脫的存在。我發現我們在盆地、平原或河穀的存在是形而下的,它充塞了太多的庸常物,充塞了太多文化的惡和偽善,而這樣高海拔的獨自一人的存在,則是一種告別,一種形而上的存在——說形而上也未必準確,它是形而上,但又不是我們從古典哲學裏知道的“形而上”,它不隻是理性的,它甚至算不上理性,它也是感官的,它是感官對自我超脫的一種自覺,是身體和精神的一次回家。

我知道,黃土梁是片刻的夢境,百米之下便是現實,可是我喜歡片刻,喜歡懸浮在現實之上的夢境,哪怕它像肥皂泡一樣短暫、脆弱、虛幻。什麼時候,我開始認定我們最終的死也是懸浮在我們人生之上的一個肥皂泡,我們一生的掙紮都是它預支給我們的最終導致破滅的一道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