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見過雷雨或暴雪下的樹正群海。我想,那種境遇下的樹正群海是欲望的,幾乎是瘋狂的。它不像是佩索阿說出的“我的瘋狂,它敢接受/它需要的一切”這樣的詩句,卻有著與佩索阿相同的體驗。水麵乍開,有著千百萬年的沉積物泛起,魚兒觸電昏迷。每一株灌木都在搖蕩,搖蕩,直到把臉埋進被欲望脹破的胸脯。想象中——你跟我想象——女神在不安地翻身,腰姿扭捏,裹身的裙袍因為劇烈的拉扯而破裂……閃電如輕功高超的俠客尖腳劃過它起伏的腰身,山邊傳來陣陣低沉的呻吟。雷雨或暴雪過後,我們聞到的是濃烈的帶了杜鵑花香的汗味。
我相信在大多數時候樹正群海是安靜閑雅的。它隻是呈現。海域,灌木,天光,遊魚……就算你拿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去撩撥它,它也不會送你一個秋波。它隻是嫻靜,一味地嫻靜,連一點可供臆想的嬌羞也沒有。我喜歡這個時候的樹正群海,喜歡這樣的女人,把含蓄從氣質一直貫徹到肉體。
春天的樹正群海是尚未與男神達戈好過的沃洛色莫,是個真資格的處子,雖有足夠的豐饒,靈魂卻還是樸拙的。有了嬌好的身子,但自己還不懂得。顏色還隻是新綠和蔚藍。新綠是她的裙裝,蔚藍是她的肌膚。靈魂還沒有得以張顯,還是孩童般地蒙昧。
春天的樹正群海還隻是我們的妹妹,過了夏天,當秋色漸濃的時候,她才是我們的情人。
蘆葦海是九寨溝唯一沼澤化的海子。有些滄海桑田的味道。在野馬和藏人的眼裏,或許還真是桑田。
冬天的蘆葦海,蘆葦枯幹了,顏色凝重,而花絮則雪白,飄搖在山風裏,像尚待落地的雪花。倘若是初冬,蘆葦還沒有褪盡金色,遠遠看去,像成熟的麥地,倒映在海子裏,又似成熟的稻穀。野馬在蘆葦圍抱的沼澤已經吃飽,正仰起長脖子朝你張望。野馬,錯覺裏的麥子或稻穀,構成了頗具田園感的意象。狹長枯落的海子穿過錯覺裏的麥地或稻田,讓人以為是巧奪天工的灌溉渠。
秋天的蘆葦海是豐潤美豔的。狹長的海子滿滿的,像年輕的孕婦。蘆葦如橘似火,在海子的摟抱中按奈不住從春天便滋長的瘋狂。海子接受了蘆葦的瘋狂。在山邊,在草灘,在叢林,瘋狂在靜靜地鋪展,張揚,但含蓄、克製。
至於犀牛海、火花海、臥龍海,不說也罷。實際上,沒有語言能夠重塑九寨溝。九寨溝是無法進入語言的一個造化的極品。九寨溝的靈與肉,是任何語言都無法企及的。再豐富成熟的語言,也無法照應九寨溝的豐美絕妙。不說被我們習慣了浮光掠影的感官忽略的生物,不說傳說中的達戈與沃洛色莫,不說尖盤寨、盤亞那寨、荷葉寨、黑角寨、則查窪寨、樹正寨的人文傳奇,單單那些的海子,那些水,都是任何一種語言無法把握的。不夠把握,不能把握。就像我們人無法去把握的神。不管你是喀斯特地貌專家、冰川專家、泥石流專家、動植物專家,還是文學家、畫家、音樂家、探險家,你都無法探究到九寨溝的真相,你看見的、欣賞到的、以及你試圖把握的,都隻是它的表麵,甚至都隻是它的某種幻象。九寨溝是上帝存留在我們這顆星球北緯30度附近的為數不多的幾個神奇景觀之一。
九寨溝可能還有一種絕美。那便是滅絕之後的遺址的美。隻是那種美是需要地球上全體生物連同造物主一起慟哭的。而我們今天的所作所為,正在為那場慟哭譜曲填詞。也許,或許,我們會死在那場慟哭之前。但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