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春繪(3 / 3)

春夢

早上,從床上爬起來又躺在沙發上,感覺自己僅僅是一坨癱軟的肉。我懷疑別人眼睛裏的我發黑或者發藍,不再有一點光澤。我覺得我的身體裏是應該有一個布的網狀編織物的,現在它化掉了,筋骨也化掉了。我又懷疑是骨頭裏鑽了螞蟻,或者布的網狀編織物化作了虛無。

對,我夜夜沉浸於虛無。兩個虛無的交融與衝突,像終生幻念的男女關係,不曉得是肉身在前還是靈魂在前。漸漸春夢呈現出來,像平靜下來的水裏的沉船的輪廓。漸漸地看見細部,一塊折斷的船甲板,一股從集體裏脫落出的纜繩的麻,一顆旅客驚慌失措時遺失的戒指——塵埃和歲月已經耗盡了鑲嵌在它上麵的寶石的光芒。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床雖然是床,被單雖然是被單,肉身雖然是肉身,樂隊雖然是樂隊,它絕對不是俗世,也不在俗世,它是虛無中衍生的一些精彩瞬間的集錦,是對人世間所謂永恒的注釋。即使同樣有愛,有兩性相悅,也是對虛無大詞典裏某一詞彙的演繹,人世間最純粹最純潔的關係也不可比。

春夢是一個人季節性的走失,它不是壓抑論的旁證。淩晨醒來,過於的安靜與清醒叫我聽得見地幔的喘息,而且地幔在出汗。那樣的時刻不存在時間,更沒有時間的長長短短,隻有進進出出的麵影、風衣的下擺、長裙的菏葉邊。平常時間像一條河在奔流,而這樣的時刻它奔流在我的肉身與靈魂之外,我站在岸上,看見已逝的人們和未來的人們都在河流裏,順從或掙紮,包括我偏愛的卡夫卡、沈從文和他們的心上人。誰都不能幸免,包括岸上觀水的我。這個觀念打擊了我幾十年,在這個春夢醒來的春夜繼續打擊著我。沮喪。毫無辦法。任憑骨頭酥軟。

我的春夢越來越趨向於形而上,如果對肉身的自戀不牽涉精神。我總是在兩個造化中銷蝕自己,大自然與女人,兩種銷蝕最終是一個交出。白天讀卡爾維諾的《命運交叉的城堡》,夜裏夢見自己走在一片密林裏,天黑遇見一座城堡,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在城堡過夜。我是如何過夜的已全然不知,是否遇見豺、母獅或者國王、公主、牧養人的女兒全然不知。我隻記得我在迷茫的春雨裏走進了一片密林,記得白樺樹和椴樹上的樹膠和吃箭竹的大熊貓。上午遇見一個白馬人的村寨,很快就繞過了。中午遠遠地看見一段掛滿枯藤的古城牆,也繞了過去,從此再沒有看見人的蹤跡。在鄉村生活了二十年又在城市生活了二十年,它們一起打擊了我。我指望天黑遇見的城堡不再是現實世界的一種構建,而僅僅是可以讓我過夜的一組夢的元素。我指望走過一棵棵的樹,而且是叫不出名字的樹,永遠不再遇見鄉村和城市,不再看見與我有同樣相貌、同樣語言的生物,哪怕出了密林是沙漠,走出沙漠是又是密林。我詛咒國王,既不指望與公主也不指望與牧羊人的女兒有什麼事。即使隻能喝越喝越渴的泉水我也願意。我淋著春雨走在密林裏,天黑遇見城堡,在青苔和水葵間過夜,平躺的身體上是飛沙走石的春風,有人關上管理死亡的城門又打開,也不去過問,人類和傳說中的人類總是主意紛雜而變化多端,我為此感覺羞恥。

春夢是虛無在夜間開辟的一個動物園,但凶猛動物都是敞放的,在鐵籠子外麵一邊走一邊張望。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誰說我們是進化路上最高級別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