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的與春風的關係是裸行有矮灌木圍抱的荒野,以便看清自己除了肉身之外,還有什麼。
春花
今天,很少有人在賞識春花的時候還保留著真誠。說春花美,說春花香,都是順口打哇哇,眼睛很難在花瓣上停留,更別說進入花蕊了;他們欣賞的隻是春花外在的色,而且不是某一朵春花的色,而是春花一統的色。
我著迷於春花從枯枝抽出的過程,它的幽秘和神異是我們的想象力與理智無法企及的;要想得到一個滿意解釋,唯一的手段就是借助“上帝”。先是春梅,然後是野櫻桃花、野桃花、野梨花。更多的是叫不出名的花,有的細膩、嬌嫩,像處女,花蕊花柱如絲如玉,上麵撲著初雪;有的簡樸、素淡,如村姑,花瓣花蕊皆本色。不需要知識,單憑本能和直覺,我們便可以從那些被春雨打濕的花蕊洞見性的秘密。它的構造,它的色澤,它的氣味,吻合了我們自己肉身和靈魂裏最神秘的曲調。
蘭的苞修長,蕊和柱清秀巧妙,點點棕色的芝麻粉,提醒我們精神性的蘭也有物質的一麵。我們家後陽台的兩盆蘭差不多整年都是被忽略的,隻有春天開花的時候才被注意到。鐵柵欄裏的茶花今年隻有一個苞蕾,默默無聞地青,默默無聞地透紅,默默無聞地綻放。一個苞蕾,一花獨放,在鐵柵欄,每一次看見它的感覺都是羞愧。
不止是春梅,大多數春花都有遇見春寒的經曆。它們的冷看不見,但能夠感覺,因為它們是遠比我們要嬌弱的虛無。好在它們也有一個集體,在山崖或者退耕還林的斜坡。也有為數不多的孤獨者,在桃花水泛漲的河岸的石縫,或者在通村路邊坍塌的泥石流上,冷已經傳達到了它們發紫的嘴唇。春天的寒流不隻讓春花蒼白,也讓我們蒼白。在春雨過後的清寒裏看春花,明知道它們是曇花一現,感覺卻又真真切切是永恒。四麵的山脈以適度的坡度把不同種類的春花裝裱成畫卷次第地展示給我們,我們卻擔心畫卷太薄,稍不留心就會被春風更換掉。
春花秋拾。經過了煩悶、瘋狂的夏,我們會懷念春花的清麗和春寒中的那份蒼白。
春色
像激情型畫家的運筆,春色是地表一年一度沒有辦法克製的欲望,也像年輕女人卵巢的出血。
春色的主調是綠,從點點嫩綠到片片翠綠。綠中綴了花白花紅。大麵積種植油菜的地方,金黃是主調。梨樹林的主調是嬌媚的白,白到接近喪事,而桃園的主調是粉紅,粉紅集體孤芳自賞。櫻桃花最早開,幾乎是擦著冬天的邊兒,沒有一點點綠葉陪襯。春風春雨也都還在玉門關裏,所以櫻桃花開的自然環境並不好。等到日本櫻花開的時候,四野的春色都已經濃重了,柳葉成了媚娘的眉,剛下過的夜雨沾在花瓣上,公園裏孤零零的日本櫻花便有些像穿木屐的藝妓了。被描在浮世繪裏的藝妓真是不缺乏春色。
陽春的寒潮已經不能讓春色凋敝了,最多影響到我們對它的光感色感。把寒流關在門外,重新點燃爐子,泡一杯明前綠茶,不管是感念中還是窗外春色依舊滿園。春風吹它的,春雨落它的,不用去悲悼那些早了幾天飄落的花瓣,不要去感懷雨中落花如何美人薄命,你要是注意到綠葉背後已經圓潤的青果,就不會悲天憫花了。
我偏愛夜雨過後濕漉漉的春色,明淨、飽滿,情色也質感倍增,從山腰到山腳,情色都是按大自然的某個參數有序遞增的。你是否留意過那些新綠或者花白花紅間的棕色,一條田埂或一塊草地的棕色,滋潤,簡直是一種死後的安靜與豐盛,且不單單是死後的肉身。把棕色納入春色的範疇或許不隻是視覺的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