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種葫蘆瓜,也叫葫蘆瓢。果實大,呈梨形。成熟後可以對半剖開,掏盡瓜瓤,可以做水瓢糠瓢用。長大以後讀《論語》,有一句“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說的就是這種葫蘆瓢。
一般情況下,母親向客人介紹完她的蔬菜,都要摘下來做一些給你吃。唯有葫蘆瓜,母親很吝嗇。母親是怕吃糟踐了。母親始終認為,葫蘆瓜最大的作用不是供人吃。雖然它嫩時吃起來清香縈齒,可總沒有做成器皿或工藝品供人品味的意義重大。
葫蘆瓜很皮實。“皮實”是遼西方言,意為生命力強,好養活之意。施些肥,澆些水,就能結一架的葫蘆瓜蕩在傘下。母親憐惜瓜沉秧脆,用榆樹的枝條擰成一個筐形,從底部托住葫蘆瓜。母親做這項工作很驚險刺激。踩一把椅子,椅子底下疊一方桌,像雜技演員一樣搖搖晃晃。晃得我們心驚膽戰,生怕母親有什麼閃失。於是,年年盛夏兒女們紛紛請戰,代母出征。我就做過這樣的活計。有一年我不小心踩翻了椅子,雙手下意識的抱住了一隻葫蘆瓜從天而降。母親心疼,往我紅腫的屁股上敷藥。眼睛卻盯向那耷拉著手臂的葫蘆秧。那株葫蘆秧是最壯的一株,共結了三個大葫蘆瓜。還有兩個尚未成年的葫蘆瓜泛著青嫩的綠色,好奇地瞅著呲牙咧嘴的我。有一滴綠色的汁液從葫蘆瓜斷裂處落下來,滴在我的脖子上。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葫蘆瓜的“血液”接觸我脖頸一刹那的感受。我感覺到了那是一種生命的律動。母親說了一句話,令我至今記憶猶新。母親說:“葫蘆秧疼哭了。”
那時我認為母親極其荒誕的一句話,現在想來是那麼深切地觸動了我心底的某一根神經。是什麼神經呢?我說不出。我隻是覺得母親的話是一首詩。一首清新的散發著質樸和浪漫的詩。在母親的眼裏,萬物都是有生命和情感的。如她侍弄的菜園裏一切的生靈,如那棵被我扯斷的葫蘆秧。
母親今年六十多歲了,她仍然堅持種葫蘆瓜。我們這些長大後四散的兒女,每在葫蘆蛋子搖蕩的時節,都要聚在母親的身旁,在葫蘆架下守著一架的嫩葫蘆,講述各自的家長裏短。渴了,去屋裏的大水缸裏抄起漂著的水瓢喝水。那隻葫蘆瓢,已被磨得光滑烏亮。用它盛水喝,水清涼爽口。母親至今舍不得換一隻鐵舀子或塑料舀子做水瓢。總嫌鐵舀子笨重,塑料舀子有一股塑料味。唯有這隻葫蘆瓢舀出的水才是生活的本真。
去年春天回家,正趕上母親春播大田莊稼。母親堅持親自播種,她信不過這些半拉莊稼人的兒女。怕把種子點得稀了或是稠了。於是,滿山坡都傳來一種悅耳的邦邦聲。那種聲音富有節奏感和韻律感,母親分明是在彈奏一曲春天交響樂。而發出這麼美妙聲音的竟是一隻葫蘆瓜做成的點種器具。那件點種的器物,母親管它叫“點葫蘆頭”。這在遼西農村也已經不多見了,隻有母親固守著傳統。製作這件播種工具的手續很繁瑣,隻有母親有那樣的耐心。
鄉裏的農資商店賣的播種工具多的是,母親一直舍不得放棄這隻葫蘆瓜做的。我想,並不是母親有多麼不合時宜,多麼勤儉節約,而是想通過一隻葫蘆瓜,在心底珍藏著一種心情——社會在進步,心中珍藏的樸素情感卻永不褪色。正如我們這些生於斯地的鄉村孩子,每年都帶著妻兒來鄉下看望母親和她的葫蘆瓜,不也是衝著葫蘆瓜上爬滿了我不盡的鄉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