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3 / 3)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裏翻閱曆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那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空,原來肚裏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誌,酒餘飯飽,雨夕燈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麵走著,口中說道:“原來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偈語,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雲: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賞析:

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選哪些回書作為代表,老實說是件難事。我不過據自己的意見,選了這十三回,根據管中窺豹可見一斑的原理,作個代表。當然,如果能更多選幾回,可能更好些。但是,那樣一來,本書的字數可能要增加很多,未必符合本叢書的要求。這樣就隻選了十分之一多一回。為什麼還要多一回呢?開頭、結尾作為“一回”看也可以吧。稿紙上畫格子不是十二格也要畫十三根杠杠嗎?原諒這是說笑話。《紅樓夢》不是僻書,也不是十分難懂的書,讀者如果因“導讀”而感興趣,不妨多看看原書,我相信會得到更大的收獲。

選了第一回,又選了第一百二十回,這樣有頭有尾,比較圓滿。第一回是曹雪芹寫的,第一百二十回是高鶚寫的。首、尾是否能配合,這是一個眾說紛紜的問題。如果是曹雪芹自己寫最後一回,應該怎麼寫?雖然有的專門家研究這個問題,但我不想談,因為無法去猜想。這裏隻就高鶚所寫談談。

高鶚所寫最後一回,我感到是成功的,他能夠比較圓滿地結束了《紅樓夢》。其最大的成功處,就是寫寶玉的結局一筆。用了一點浪漫的手法,而又有其寫實的基礎,是符合一定程度的曆史真實的。當然,這個“曆史真實”,並不是說真人真事。而是說符合當時曆史上的社會條件。《紅樓夢》所以能自乾隆時,以迄於今,直到未來,流傳不朽,高鶚續的最後一回書,是起到了它的作用的。

高鶚寫寶玉結局(專指這回)有三大好處:

一是為寶玉的消失,設計了一個最美好、清淨、富有詩意的去處。場景符合故事意境和寶玉的形象。地點,毗陵驛附近,就是常州境內。時間,天寒乍雪。場合,船上,船泊在清淨去處。光景,賈政在寫家信,寫到寶玉,抬頭忽見寶玉形象:微微的雪影裏麵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件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動作,倒身下拜,拜了四拜。態度,似喜似悲。對方伴侶,一僧一道。結果,三人作歌而去,賈政追趕不上。最後,隻見白茫茫的一片曠野……我感到高鶚這段文字不是一下子寫出來的,是苦心孤詣地創作出來的。他的這段文字創作恰到好處,可以說是十分成功的。以這樣一段文字結束賈寶玉的一生,縱使未必完全符合曹雪芹原意,但對整個寶玉形象來說,是圓滿了。

二是寶玉的消失,有朦朧感,很美,很羅曼蒂克,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了高鶚的藝術才思。寶玉不能走失了就完了,也不能實寫第一回的一僧一道。這樣寫得虛一些,縹渺一些,既照顧了全書的結構,呼應了前文,又不落實,不死板,給讀者以充分的感受和想象餘地,盡最大努力,達到一個理想的藝術境界。高鶚做到了這點。

三是讓賈政在遙遠的江南遇到他,使他入考場時,同母親告了別;在此,又與父親告了別,有深厚的人情味,也符合封建禮教的規範,和人類父母子女之間的血肉天性。這是有一定的曆史真實感的。而寶玉從順天府考場走失,為什麼一下子就到了毗陵驛呢?為什麼知道賈政的船泊在這裏呢?這又是十分富有神秘感的寫法,把寫實和浪漫的表現手法結合在一起了。而曹雪芹在開始也是這樣寫的,因而在寫作手法上首尾也十分一致。

這樣《紅樓夢》以蘇州開始,以常州結束,都和江南有密切關係,這也是十分有趣的。至於賈政和家人談和尚、道士雲雲,那隻是照應曹雪芹的前文,重複讀者都已經知道的情節,沒有什麼意思,文字也不精彩。

再有寫寶釵、襲人的結局,也隻不過是用賈政的家信作個引線,按照前八十回的種種暗示,以封建觀點、宿命論表現了王夫人、薛姨媽等人自我安慰的話,寶釵懷有胎兒等等,特別寫了襲人嫁與蔣玉菡,也隻是證實“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的預言,文字上平平,沒有什麼值得稱讚處。結束語發了議論:“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從對襲人最後的總敘述,作了這樣的評價。但使人感到,這似乎是人物介紹與評論,已經不是文學創作了。

高鶚在最後結束全書時,又把賈雨村拉來,讓他與甄士隱再見麵,又將空空道人和曹雪芹連在一起。這樣穿針引線,歸結全書。總的來說,這樣的全書結尾是差強人意的。全書以虛開頭、以神話開頭,以虛結尾、以神秘結尾,這是符合《紅樓夢》的體例的。《紅樓夢》的故事,是寫實的。但是它寫實的故事既然“真事隱去”,“假語村言”,這樣就不能太寫實,因而在開頭巧妙地蒙上一層神話的麵紗,而且在幾回後又加上“太虛幻境”的重頭描寫,使神話、浪漫色彩很重很濃,又很美麗。因而這樣的書,如果在結尾時,以實事結束,那肯定不行,必須有相稱的呼應開頭的文字來結束全文。這點高鶚做到了。

呼應開頭的這段文字,還不能太短,在份量上也要與前麵的比例相當,才能壓得住全書。這樣就必須再有人物,有情節,而且要與開頭部分在比重上相當,這點高鶚也做到了。他從賈雨村犯罪被赦,褫籍為民寫起。“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這裏雖然隨手暗用了“急流勇退”的成語,但使讀者一看就想起第二回“……並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的文字,這種機械的重複似乎是高鶚文字中最大的缺點。

不過照應他自己寫的第一百三回《昧真禪雨村空遇舊》的文字,這裏寫賈雨村又遇到甄士隱,甄士隱說:“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複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裏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這些對話,是高鶚自己創作的,寫的還不俗。在甄士隱、賈雨村二人性格的刻畫上也較為生動、真切。

下麵以道教觀點介紹“寶玉塵緣”,以及“太虛福地”等等,是把開頭數回《紅樓夢》神話在事後作一回顧總結,實際自然也都是讀者所知道的了。不過所暗示的“蘭桂齊芳”等預言,就是說賈蘭和寶玉的遺腹子將來還要飛黃騰達,這似乎是將悲劇的結局加上點大團圓的解心丸,使好心的讀者不致過於悲傷,把希望寄托於遙遠的渺不可期的未來,所謂“不修今世修來世”,這也是中國從古以來苦難者的傳統思想,根深蒂固,直到今天似乎仍然未能改變。因為客觀常常迫使他主觀上不得不這樣想,以求得精神上的解脫,得到一點極易獲得的安慰。看《紅樓夢》的人,在感傷寶玉、黛玉、金陵十二釵薄命之餘,一想寶玉還有個遺腹子,還有點“骨血”,將來還可以“蘭桂齊芳”,便像阿Q似的,感到最大的滿足了。希望今後看《紅樓夢》的讀者,不要再是這樣的人!

甄士隱了結“俗緣”,香菱難產而死,被士隱自去度脫,送到太虛幻境,交割情緣;又遇一僧一道,再到青埂峰,一直歸結到《石頭記》、雪芹先生。結尾四句詩:“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正呼應了全書開頭的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也可算得上旗鼓相當,結束了《石頭記》——也就是《紅樓夢》了。高鶚最後這段文字寫得十分簡潔幹淨,這是十分值得讚許的。他的文字工夫,也是值得很好玩味、學習的。

一九八八年歲末完稿於延吉水流雲在新屋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