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2 / 3)

過了幾日,賈政回家,眾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見,大家曆敘別來的景況。然後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隻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漫!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我們本房的事,裏頭全歸於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放出去。賈政聽了,點頭無語。

次日,賈政進內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闋,應該怎麼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據實回奏。聖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

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著。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眾人喜歡。賈珍便回說:“寧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了要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養靜。”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

賈璉也趁便回說:“巧姐親事,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家為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說:“大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隻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書,能夠上進。朝裏那些官,難道都是城裏的人麼?”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靜養幾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為主。”賈政道:“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隻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賈政說畢進內,賈璉打發請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家,怎樣子孫昌盛。

正說著,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麵。姑爺年紀略大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裏挑一的。王夫人聽了願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你妹子罷。”王夫人又命人打聽,都說是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

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裏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裏,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裏才是。”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眾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

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隻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聘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裏,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隻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裏另想到那裏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仆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裏,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

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隻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菡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鬆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位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為歎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

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隻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裏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老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麵不認?後知火焚草亭,鄙下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歎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複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裏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雨村欣然領命。

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茶上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麼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麵。”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複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乃天奇地靈鍛煉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便是寶玉的下落。”

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歎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曆,又何以情迷至此,複又豁悟如此?還有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兩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曆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複原之理呢?”

雨村聽著,卻不明白,知是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敝族閨秀,如是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歎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隻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纏綿,那結局就不可問了!”

雨村聽到這裏,不覺拈須長歎。因又問道:“請教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複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字。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貴子’,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微笑道:“此係後事,未便預說。”

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具盤飧,邀雨村共食。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隻好接引接引。”士隱說著,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緲而來,士隱接著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拱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裏,上麵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麵偈文後又曆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歎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複有此段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複遺憾了!隻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閑無事的人,托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係糊口謀衣之輩,那有閑情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閑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複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接來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隻指與你一個人,托他傳去,便可歸結這段新鮮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隻說賈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