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葉渚邊嗔鶯吒燕 絳芸軒裏召將飛符(第五十九回)(3 / 3)

賞析:

在五十來回前後若幹回中,精彩的故事太多了,說來真是選不勝選,我這裏來一個三級跳,由四十四回,一下子跳到五十九回。

為什麼要選這回呢?當然有我的主觀想法。就是我最愛讀《紅樓夢》中這些寫丫頭生活的文字,而且是寫她們自己生活的文字,就是不在主子身邊,或者不在大主子身邊,她們能得到較為充分自由的環境裏,可以見真情,解真趣,表示真實的內心,這樣的文字最難寫,而曹雪芹在這種地方的描繪最見功夫,最值得讀者好好欣賞。寫主要人物的地方,寫黛玉、寶釵、探春、湘雲、妙玉等人的文字,讀者容易注意到。劉姥姥逛大觀園,是《紅樓夢》中最精彩的地方,讀者不會忽略過。蘆雪亭聯詩,也是極為精彩的,人物性格、場景氣氛、衣著之豪華、色彩之豔麗,讀者都會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凡此等等,我都沒有選,而我選了這回專門寫大小丫頭自由生活的妙文,供讀者欣賞。

這回書有一個前提,就是大觀園中的人更自由了——雖然是短暫的,但也是可貴的。即賈政不在家,賈母、王夫人等也都給老太妃送葬去了。沒人管,隻有總管賴大添派了一些人丁上夜,照管大觀園。園內成了一個以寶玉為中心的“自由樂園”。

一個自由環境,常常出現兩個方麵:一是善良的人,較為舒暢了;二是一些不安分的好事之徒,容易惹事了。本回書是在這一環境和矛盾中展開的,不過這既不是這些事件的開端,也不是這些事件的結束。

前一回的後半,已寫了寶玉病愈之後,扶杖而行,看到“綠葉成陰子滿枝”的暮春園景,想到紅顏易老的規律,已經感慨萬端了。忽見藕官因燒紙被一個惡狠狠的婆子拉住糾纏,他保護了藕官,了解了這些學過戲的女孩子的秘密,卻使這些婆子與這些女孩子們的矛盾更為加深。回到怡紅院中,又遇上芳官幹娘打芳官的糾紛……直到芳官向寶玉細說了藕官燒紙的秘密為止。這一回就是緊接著這樣的矛盾基礎和氣氛描繪的。

開始述賈母等回來,又安排去給老太妃送靈,要坐馱轎走很遠的路。這是影射清代的東陵或西陵,離北京都要走幾天的途程。送靈行禮及路上來回,都要住帳篷或人家,統稱歇腳住宿的地方叫下處,時間少說也得半月二十天。這段安排賈母等出遠門的文字,是敘清事實,是過渡。重在描繪賈母等人去後大觀園裏的風光。

從哪裏寫起呢?“一日清曉”開始,將讀者引入另一個畫麵。唐人詩詞中,常有“閨愁”、“閨怨”、“春閨”等詩句描寫。在春光明媚的大觀園中,這些姑娘們、丫頭們,都正在青春年華,隨著季節的變化,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自然地會產生特殊的反應,這就是因春天自然氣息而影響青少年女子所產生的“春情”。“愁”與“怨”、莫名的歡喜和煩惱、不可捉摸的希冀與感受均因之而產生。湯顯祖《牡丹亭》“遊園驚夢”也是寫這種感覺,不過詞句雖美,情節卻十分簡單,而這回卻是用小說體裁來表現。曹雪芹對少女的感情、內心秘密了解得又那樣透徹,描繪得又那樣細膩,表現得又那樣優美……因而讀《遊園》隻能感受其意境,朦朧地想象其感情,一切感受都是“詩”的。而本回所寫,讀者卻能從文字中見景、見人、聞聲、感氣,直接感受到生活,感受到春情。

一開始先寫寶釵、湘雲的傷春之感,輕寒微雨、土潤苔青、女孩兒家家的“桃花癬”,已透露了無可奈何的十分春意。接下去就是鶯兒、蕊官在杏渚柳岸的“遊春圖”,而且是一幅別致的遊春圖:摘柳條、采野花、編花籃,到了瀟湘館,把這件特殊的禮物送給黛玉。這樣的情致,虧得作者想得出。讀者能不為之傾倒嗎?

進一步寫,從瀟湘館出來,又加了一個藕官,走到柳堤邊,索性坐下繼續編柳條花籃,原想一個姑娘房中送一隻這樣精美的禮物,不想青春的美好願望很快破滅了——一正在大家興致很好的時候,風波已因潛伏的矛盾逼近了。

春燕過來,自然地引出了矛盾的線索,介紹了矛盾的情況。口吻如畫地寫出了大觀園怡紅院丫頭、婆子這一階層中間的種種複雜情況,這是在寫寶、黛、釵、鳳、賈母、王夫人等主子時照顧不到,來不及寫的。但是她們間照樣有另一麵的生活,有恩怨,有糾紛,有利益之爭,這些都由春燕口中說出來了。而且小小的春燕,居然引了寶玉的名言:“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春燕話音未落,糾紛來了。

婆子來的一段鬧劇,作者對各人形象的描繪,爭吵中對話之精彩,各人口吻之惟妙惟肖,實在有鬼斧神工之妙。柳堤的鬧劇,先寫春燕,再寫婆子,自然也寫了鶯兒。鬧劇以春燕跑向怡紅院,婆子——春燕娘去追,被青苔滑倒,引得鶯兒等人哈哈大笑為止,初步告一段落。但是妙筆生花,並沒有完,好看的還在後麵呢。

春燕跑回怡紅院,婆子追了回來,那就是另一種寫法了。寫出了怡紅院,也就是侯門貴戚之家下人們的層次、規矩,直到平兒傳話,“攆他出去”,打四十板子,春燕娘才服了軟,向襲人等討饒。

直到平兒來到怡紅院,說出這三四日的工夫,大小事已出了八九件了。這是總結一筆,概括地寫了大觀園的複雜程度,也就安排了第六十回、第六十一回的“關子”。進一步寫大觀園丫頭、婆子們間的複雜生活,更生動的畫麵,均在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苓霜》及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判冤決獄平兒行權》中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