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賞析:
第三回是《紅樓夢》的重要回目,是作者精心撰述的,中心是黛玉進榮國府,但層次如重巒疊嶂,文字如花團錦簇,人物形象的渲染,人物內心的表現,場景氣氛的描繪……無一不顯現出作者的才華、功力和生活根基,正像“脂硯齋”評語說的,是“經過”的、“見過”的。
不妨先按層次看看這回書:
第一層是寫林如海和賈雨村。賈雨村聽了冷子興的介紹,已詳細了解賈家的情況,也十分熟悉自己的東翁林如海與賈家的至親關係,又聽同案被參舊同僚張如圭(如龜)說的起複舊員的消息,這樣便想通過林如海投靠賈家謀複職。但在見林如海時,明知林所說“內兄”就是賈政,一切他都清楚,而卻裝糊塗,問林“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等等,這表現了賈雨村的奸詐處,也表現了當時官場的虛偽處。
與賈雨村形成對照的是林如海:雖然官職顯要,門第華瞻,但心地坦蕩,待人厚道,設想周密,不等雨村說,早已替他樣樣都想好了。
所以人的差別,善良與奸詐,好與壞,並不能以窮富、地位高低、才幹優劣等外在因素來區別。如何區別好人、壞人,《紅樓夢》也是最好的教科書。
作者在林如海懇切地說完一段“盡心圖報”及“若論舍親……否則,不但有汙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的話後,加了一句刻劃賈雨村內心的話:“雨村聽了,心中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可見對冷子興的話,在未從林如海口中證實之前,他是不大相信的。一切奸詐的人,因為他自己常常欺騙別人,所以他不大相信別人的話,處處懷疑人,古今一樣。權勢越大,懷疑越多,發展到最後,那就是懷疑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了。而心地善良的人,卻很坦然,因為他從不想騙人,所以也想不到別人騙他,因而也不大懷疑別人。因而善良的人總是被懷疑的對象,總是吃奸詐人的虧。當然,這隻是最簡單的原則,落實到具體人身上,那就更有不同的情況,不同的程度……太複雜了。仔細品味一下林如海和賈雨村的對話,二人的神態、性格和內心不是躍然紙上了嗎?
賈雨村到京都找賈政,遞了“宗侄”門帖,這就同榮國府拉上關係了。又獲得了賈政的信任,“輕輕謀了一個複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輕輕”,寫出賈政在政治上的勢力。賈政論官隻是個“工部員外郎”,並不大,但係世家,榮國公的孫子,又是賈元春的父親,這樣就官雖不大,而“關係網”的勢力卻很大了。故加“輕輕”二字。先是“複職候缺”,又是“補缺”。第一步是恢複了資格,等著哪個地方原來的官或死、或升、或調、或撤有了空位子,即“缺”,補空位子叫“補缺”。但是空位子少,等候補的人多,有捷足先登的,有等了多少年也補不上的。而“缺”有好有壞,金陵是最好的地方,不容易弄到手。但賈雨村有賈政作靠山,自己又會鑽營,這樣很快就弄到手了。所以叫“謀”。以上形容詞和動詞的使用,第一都是有實際曆史內容的,第二都是十分準確,不是隨便使用的。讀《紅樓夢》,把這些字領會透了,才能真正懂得它的內容,了解它好在哪裏。
第三回賈雨村複職、林黛玉進京,寫的並不細,大體上可以說是一筆帶過,“脂硯齋評語”所謂“繁中減筆”。而真正大力氣,是用在寫林黛玉進府上。《紅樓夢》開頭部分,寫到林黛玉進府,那便使讀者有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彩雲之感,隻覺得眼花繚亂,五彩紛呈,不知看什麼好了。
這段文字是在結束了賈雨村“擇日上任去了”之後,由“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開始。“脂評”說:“這方是正文起頭處,此後筆墨與前兩回不同。”所以說《紅樓夢》開頭的地方似乎很多,實際也就是洋洋一百二十回的大書,開頭述清脈絡,介紹清楚人物,奠定好讀者的思想基礎,使讀者自然地漸入佳境,因而拖得較長,但讀者並不感到長,覺得前後聯係很緊。這也正是《紅樓夢》在結構上的成功處。
這多半回寫黛玉進府的書,從內容上綜合分析起來,大體可以從以下幾點閱讀欣賞。
一是人物出場。小說的內容是表現故事,而故事是以人物的活動為生命的,人物活動(包括內心世界)在作者筆下寫得精彩不精彩,這關係到人物形象是否能樹立得起來,是否能在讀者心目中留下活潑潑的形象。人物先要出場,出場時給讀者的印象如何,關係到人物的生命。曆來古今中外偉大作家對此都精心設計。如《水滸傳》林衝出場,武鬆出場……都是極為生動,一下子就顯現出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的。曹雪芹的《紅樓夢》自然更是如此。黛玉進榮國府,按主要人物出場的次序,作者精心細寫了黛玉、賈母、“三春”(迎春、探春、惜春)、鳳姐、寶玉、鸚哥(後名紫鵑)、襲人,以及王夫人、邢夫人等。其中如黛玉的細心和憂傷、賈母的慈愛、“三春”的神態、鳳姐的飛揚、寶玉的任性……等內在的東西,在一出場就表現得十分傳神。再加對衣著的描繪,尤其對鳳姐、寶玉二人,由黛玉眼中寫出,則更是絢麗多彩,使人有目迷五色之感。
在描繪各人出場形象的手法上也不同。黛玉是“步步留心”,處處細心觀察;賈母是“鬢發如銀”,“方欲拜見……一把摟入懷中,心肝肉兒叫著大哭起來”……這都是用敘事白描手法,直接敘述。“三春”是用集中寫外表、見神態的寫法,適當用了文言辭藻。鳳姐則是先用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寫法,破空而來;接著用色彩豔麗的文字描述其服裝、身材、麵容,以顯示其美麗和華貴,賈母對她說的笑話足見她討賈母的歡心,王夫人問她“月錢”,不但顯出她是當家人,掌握著經濟大權,而且安排了鳳姐用“月錢”賺利錢的伏線。至於寶玉出場,更是精心安排,多角度描繪,在本回結束時,又用襲人探望、黛玉傷感,補寫寶玉、黛玉的性格對照,其筆法真是變化多端,極為活潑自然,又極為周密全麵,似乎是隨意點染,實際是精心結構。
二是氣氛。人物的活動與場景的配合,造成各種氣氛。氣氛是因人物與場景形成的,但反過來又影響人物和環境,這就是常說的情景交融。情景一交融,氣氛就出來了,就感人了。這樣作者、書中人、讀者,三者都融合在同一氣氛中了。
氣氛有人多,有人少;有熱鬧歡樂,也有冷清淒涼;有假悲傷、真熱鬧,也有假歡樂、真冷清。《紅樓夢》中表現氣氛的精彩處多種多樣,在此無法一一例舉。隻注意這一回的精彩處:如寫賈母見黛玉,賈母摟黛玉在懷中大哭,一邊站著的人也掩麵涕泣……鳳姐來了,先笑又哭,又轉悲為喜等等,各人也有不同的感情變化。轉瞬之間,把悲喜交集的氣氛都充分表現出來了。
黛玉、寶玉見麵時的氣氛,更是變化多端。丫鬟傳話“寶玉來了”,一句話,黛玉疑惑起來。而馬上一轉,眼前一亮,寶玉的形象光彩已經閃耀在黛玉眼前……這同寫鳳姐出場的手法一樣,但又有不同。接下來對話到寶玉摔玉,哭鬧到賈母哄騙,神態有聞聲見形之妙,氣氛緊張極了,也好看極了,雜悲、喜、鬧於一幅畫麵中,又一上來就把全書的中心矛盾突出出來。這是值得讀者反複玩味的。
侯門貴戚家的豪華氣氛,華貴、知禮、排場、大方,顯示了高貴的氣派、文化和教養,這是這種門第表麵的特征。這種風尚最少也應該從兩晉說起,三國以前遠古的可不談。自兩晉標榜門第開始,中國封建社會的上層為了維護其家族的昌盛,特別注意其家庭教育、家族風尚,所謂詩禮傳家、忠厚傳家;講求大家風度、世家風範。這種風尚從好的方麵說,是維係了中華民族文化的延續發展,也維係了各個時代封建社會的政治安定、道德平衡等等。當然,凡事都有兩麵,任何有優良傳統的家族中,也有不肖子弟,有極齷齪的見不得人的肮髒事,並最終導致家族衰落、凋零、身敗名裂,這是另一方麵。《紅樓夢》寫的就是這種家族。有顯示文化教養大家風範的一麵,也有揭露齷齪肮髒的一麵。作者在這回書中,從黛玉眼中寫起,盡力渲染了這個家族的門第氣氛。
眼中所見“三等仆婦”已是不凡,“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敕造”、府大匾,直到“捧茶捧果”、層層院落、遊廊引路、吃飯時小廝的垂手侍寺、李紈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等等,無一不顯現了當時這種大家族的氣派、禮數。這是當時社會上十分讚賞和羨慕的,是一切暴發戶、土財主……做不來也學不像的,自然也是今天的讀者無法想象的。
三是場景的敘述描繪。榮國府的房屋、院落、陳設等等,包括賈母院子、賈政、王夫人正院、鳳姐院子、賈赦院子、各屋匾額陳設等等,這些都寫得極為清楚、細致、符合體製規模典範,有強烈的真實感。
為什麼能做到這一點呢?除去才華和偉大的文學創造力而外,還要注意到曹雪芹廣泛的專門知識。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有古建築、室內裝修布置、古董鑒賞等專門知識。而且不是一般的懂,從《紅樓夢》整部書看,曹雪芹對於這些方麵的知識,都是十分精通的。不但是在敘述故事中用幾個專門術語,而且在第一次介紹了場景之後,以後故事敘述中一般仍清清楚楚,不亂不錯。直到今天,居然能根據《紅樓夢》故事的敘述,按其方位和格局在河北正定蓋出榮國府、寧榮街,在北京南菜園蓋出大觀園。(上海青浦澱山湖畔也蓋了大觀園,但那不是按照《紅樓夢》所寫建造的。所以那隻能說是新建的一處很好的叫“大觀園”的園林,不能完全叫作《紅樓夢》的大觀園。)這與作者精深的古建築園林專門知識是分不開的。
《紅樓夢》開頭寫到第三回,故事緣起說清了,“真事”隱去了,“假語”開始了,主角大多出場了,人們活動場景也寫清楚了,當然薛寶釵還未出場,還應該把第四回也選進來,但限於篇幅,前後各回比重,不能把開頭選的太多,所以第四回就省略了,留待讀者自己去在《紅樓夢》全書中閱讀欣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