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國史、家史(1 / 3)

《紅樓夢》第一回中,有幾句似乎是自騙自的謊話: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這幾句話是很重要的。開宗明義第一章,特別表明“無朝代年紀可考”、不幹預朝政,意思就是盡量避免曆史的真實政治感。目的為了什麼,這裏先不去分析它。但首先讀者要明白這點:《紅樓夢》是一部沒有寫明曆史朝代,或有意回避寫曆史朝代的書。曹雪芹既不寫明是他所處的那個朝代,也反對假托別的朝代。他明確地說:我想曆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隻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倒也新鮮別致……曹雪芹在創作上的目的,是要務去陳言,不落前人窠臼,寫出自己“新鮮別致”的作品。他在這點上是比較成功地做到了。

但人畢竟是一個曆史時代的人,故事也畢竟是一個曆史時代的故事,何況《紅樓夢》是一部以貴妃貴戚、王公豪富家庭生活為背景的寫實小說,不同於純粹的神話小說。因此,曹雪芹雖盡量想避免“朝代”的痕跡,而事實上卻難以百分之一百的做到,必然要或多或少地露出蛛絲馬跡。在大的方麵,如第十三回: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再如第十六回寫道:說起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船,修理海塘,隻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

如今還有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好勢派!獨他們家接駕四次,要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也不信的。以上兩處文字,既反映了家史,又反映了國史,把清代開國至《紅樓夢》時代的時間,曹雪芹祖輩隨清皇朝煊赫一時的年代,清代康熙南巡幾次,及曹家幾次接駕的故事,都隱隱約約,在第十三回秦可卿、第十六回趙嬤嬤、鳳姐等人的話中反映出來了。

這些還是從大的方麵所反映的曆史時代,至於其他小的方麵,那就更多了。因此,在閱讀《紅樓夢》時,如果有些曆史常識,知道一點清代前期曆史的輪廓,知道一點曹雪芹家世的情況,那無疑在閱讀時,趣味會更濃厚些,理解得會更深刻些,問題也會更少些。

先說說這“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內容。

清代自一六四四年農曆五月朔,多爾袞攻入北京,十月朔,福臨祭告天地、即皇帝位算起。福臨稱清世祖,年號“順治”,在位凡十八年。接著是玄燁做皇帝,稱聖祖,年號“康熙”,在位凡六十一年,再下來是胤禛做皇帝,稱世宗,年號“雍正”,在位凡十三年。其後弘曆做皇帝,稱高宗,年號“乾隆”,在位凡六十年。

如果把清代的曆史再往前算,從建立國號為“清”時算起,那就要把沒有進關之前的政權年代計算在內。清順治帝福臨的祖父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稱帝,在位十一年;父皇太極在位十七年。按照滿語原義,“愛新”是“金”的意思,“覺羅”是“族”的意思。所以努爾哈赤最早建立政權,即皇帝位,因其族本是十二、三世紀金國的後裔,即以國號為“金”,又稱“後金”,其年號是“天命”。皇太極繼努爾哈赤即帝位,年號是“天聰”。天聰九年之後,改國號為“清”,改年號為“崇德”。所以清朝的確切年代,應從崇德元年,即公元一六三六年算起。這樣算到雍正十三年、公元一七三五年為止,正好一百年。

不過一般不這樣算。鄧之誠《中華二千年史》卷五首記“清世係”雲:自太祖稱帝(明神宗萬曆四十四年,公元一六一六年)至宣統帝遜位(一九一一年),凡十二主。共二百九十六年。其自世祖入主中國至遜位,計十主,二百六十八年。總之,不管怎麼算,由清初算到雍正終了、乾隆初年,總可以套上“已將百載”這句話。

現存《紅樓夢》最早的抄本是“甲戌本”,“甲戌”即清乾隆十九年,公元一七五四年。這時曹雪芹還活著;不但活著,還在繼續寫他的書。這年他應該多大歲數,因為對他的生卒年月說法不一致,所以年齡也說不準。他的卒年,因為“甲戌本”的脂硯齋評語中有“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數語,一般認為他死在“壬午年”,即乾隆二十七年,公元一七六二年。另外有人又因為曹雪芹好友敦敏、敦誠的詩句認為他死在“癸未年除夕”,前後相差一年。這裏不作專門的考證,隻約略說明。那他活了多大歲數呢?有人因為他好友敦誠的挽詩中“四十年華付杳冥”、“四十蕭然太瘦生”二句,說他活了四十歲。又有人因為他另一好友張宜泉《傷芹溪居士》詩的小注說“年未五旬而卒”,認為他活了四十八、九歲。如果按照他活了四十歲推算,往前推他應生於雍正初,即公元一七二三、二四年間。若按後一種說法推算,則生於康熙五十四、五年,公元一七一五、一六年間。這是曹雪芹大略的生卒年月。因為迄今為止,沒有發現更確切的材料,所以曹雪芹確切的生卒年仍無法確定,不過知道一個大體的時代而已。大體知道了他的生卒年代,又知道有“甲戌本”,這樣就可知道“甲戌本”傳抄的年代,離曹雪芹去世還有六七年。不過這個傳抄本隻有十六回,即一至八、十三至十六、二十五至二十八回。這時曹雪芹是隻寫了這十六回呢?或是二十八回呢?還是更多呢?現在誰也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在他去世前六七年,《紅樓夢》已經寫成不少了。如以時間說,起碼已寫了二三年或者更長一些。這樣自開始寫,到他去世,大約有十年時間。但是我們一般都知道,曹雪芹寫的《紅樓夢》是殘書,現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前八十回是他的筆墨,後四十回是高鶚續書。這樣就產生了一個疑問。第一回有這樣幾句: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這是誰的話呢?是成書之後的話呢?還是寫書之前的話呢?都還是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