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聞知寶釵竟將家業重整起來,更比原先興盛,自然歡喜異常,且道:“如此一來,你父親地下有知,也必欣慰,就是嫁到賈家,那嫁妝也無憂了,自是豐厚得緊,不落人說。”寶釵驚道:“媽媽可是玩笑,何出此言,我又要嫁給賈家的誰了?”薛姨媽道:“傻孩子,這麽些年我在外給人說的話,你竟是全沒聽進去?你那金鎖雖是自己作的,但吉讖仍是和尚道士給的,你不配那有玉的卻又配誰?你姨娘向來屬意你是不用說了,就連老太太原先誰也看不上,如今也不挑,隻想擇個好的,不是你還能是誰?”寶釵不悅道:“好的盡有的是,何苦拿我來作法。媽媽是怎麽了,竟忘了從前許下林妹妹的那些話?”薛姨媽道:“天下父母誰人不向著自己子女多些?顰丫頭固然是個好的,我也疼她,可到底不能同你相比。”寶釵道:“那都且罷了,眾人那個不知,那一個獨戀著林妹妹,若不依他,豈有不鬧個天下大亂的?稍有萬一,兩個都要不好!”薛姨媽道:“小人兒家隻知順著自個兒的意,大了就明白怎麽才是了,到時自然悔悟。”寶釵見勸轉不過來,心下愁悶憂慮萬分。除那些之外,她更是惋惜如此看來將要作罷的選秀之事,自己一腔雄心壯誌便也要隨之順水東流了。
薛姨媽、王夫人漸為婚事奔忙開來,少不得傳出些風聲。怡紅院、瀟湘館兩處自早得聞。寶玉為表真心,使盡渾身解數,黛玉卻總不理他,深知此中無奈,自己無福命薄,反望寶釵同他一心,日後看護知己。這一來寶玉更是焦急,索性夜裏攥了黛玉的手,拉她到園中,告以盟誓。其時已經抄檢,諸般防範甚嚴,上夜的人查得極緊,但凡有一絲錯兒的也揪住不放。寶玉那裏顧得這些?兩個正用情時,林之孝家的偕了一幹人手迤邐掌燈而來。二人當即慌了手腳,若是讓人知道大家公子小姐深夜私會,名節便都完了。其時萬分小心藏著逃開,但終究給照見了背影。寶玉身形一見便知,隻不曉得遮住的女的是誰。此事自然傳聞極壞,到最後虧得襲人大義凜然,自向王夫人冒認是自己沒廉恥,那日勾引二爺到園中,讓人撞見了。王夫人向來看重襲人,深知她稟性為人,料來斷無此事,想是她要犧牲自己以息事寧人,那正主兒自然不同一般了。事到如今,縱使王夫人再舍不得她也無法,因和她相擁而泣,好生慰撫了一番,許諾為她另尋一極好的人家。襲人拜別王夫人,丟下好歹留下麝月的話,當日便收拾東西,傳話要花自芳來接。王夫人對外放出話去,就說襲人不守規矩,誘引主子行不才之事,有辱門風,已罰她出去了。
襲人失神步向園外,猛地抬頭見到一人早等在大門處。寶釵迎上前去,襲人眼圈一紅道:“二爺就全交給姑娘,有姑娘作奶奶,是他的福氣,眼下雖戀著林姑娘,日後必會省過來,你二人要好生過日子。”寶釵靜靜聽著,深為其用心所感,敬而重之地一揖,道:“剛忍英傑,唯君一人爾。”臨行,襲人忽然轉頭淒然道:“那怕隻有一次也好,好想在姑娘底下作事,跟著姑娘成番大業!”道罷快步奔去了。寶釵心中大慟,不禁握緊了拳頭。
雖是王夫人姊妹倆為金玉良姻忙得如火如荼,寶釵也無法相阻,隻日日好好看著寶琴、岫煙,教她們女紅、學問。寶釵道:“我隻不放心你們兩個,我本沒甚麽事,你們的事完了,我怕也就閑得替自己考慮起來了。”寶琴道:“姐姐馬上就是寶二奶奶了,自然要多想些。”寶釵道:“萬不得已,我作姑子去,也怪好玩兒的。”寶琴歎道:“哎呀,這個人竟是瘋了。”岫煙道:“你姐姐逗你,還當真了,喏,那裏走錯了針,讓我給你看看。”
一月之後,宮中竟傳旨賜婚“金玉良緣”,想來是王夫人趁進宮覲見之機,向元妃求助,元妃端午節禮已見一端,自是滿口應允。事到如今,寶釵再也忍不下去了,於是擇適當時機獨個親往瀟湘館來。隻見雪雁一個人在外麵廊上抹淚,見寶釵來了,正要聲張,早被攔下。寶釵輕腳入去,見紫鵑正服侍黛玉服藥。二人見寶釵進來,連連埋怨雪雁不報。寶釵道:“不怪她,是我吩咐的,妹妹可好些,雖聽說病得不輕,卻不意一發至此。”紫鵑道:“我去倒茶。”去時斜睨了一眼。寶釵隻作不見,走到床邊,攥住黛玉手道:“妹妹要怪隻怪我好了,千萬別和自己身子過不去。”黛玉淒然一笑,搖頭道:“我怎會怪你,姐姐把我當甚麽人了?”寶釵道:“我寧可你恨死了我,於你於我都好些。”黛玉道:“這輩子我誰也不恨,反感激老天贈給我兩個最知心的人兒。姐姐可還記得在南邊,那呆子拿湘妃之事唐突我們?我後來卻想,如此不定是最佳之果呢,我最知心的人兒就都永遠守在身邊兒了,隻便宜了他享齊人之福。”寶釵強為一笑道:“饒是這會兒,你說話也極盡取笑能事。”黛玉又道:“近來我總夢見些事,道我原是來世間報恩還淚的,淚盡了就要回去,原不能多耽的。看來寶玉終究無福,隻得姐姐一人,我還是要離他而去。如此我卻想開了,姐姐才是他的良配。”寶釵道:“我不信。”黛玉道:“那一個向來有股左性兒,若是我不單不勸他,反會順著他,捧著他,他心裏雖受用,這般下去終究世所難容。若是姐姐,必能規諫他,替他打點好一切,令他事事無憂,活得百般快活。姐姐就當我把最珍惜之物托付於你,替我好好照看,再說,我就是姐姐,姐姐就是我,我雖不在,也等同常在,姐姐,顰兒這輩子隻求你一次,寶玉就拜托你了。”她不哭反笑,令寶釵哽咽難言,暗歎人世間竟有這般深情,足越生死執念,不由深深為其所動。
不知不覺中,黛玉已然仙逝,走得極為平靜,二寶甚至尚覺一切如常,林妹妹還會來跟他們說話。二人各以一件物事陪葬,竟都是那紅麝香珠,也許一切自有定分。為此事,紫鵑深恨寶釵,鶯兒看不下去,常要搶白她幾句。寶釵都為阻下,並道:“如此方見得紫鵑對林妹妹的一片真心,她恨我,可見她是個直人,一切從不掩飾,才直得敬重。”
不管二人如何想法,婚事是定了的,這些日子為守禮不許見麵,直至大婚當晚才再相覿。待到行合巹禮時,二人竟出人意料地一同對天遙祝,酹酒於地,仿佛在祭奠於誰一般。鳳姐自然深知其事,見他們如此,想起黛玉原先的好處,也不願勸阻。洞房花燭夜,二人也通宵談說向日之事,難忘黛玉一顰一笑。
誰料,不久寧榮二府積惡事發,多人獲罪,寶玉亦押於獄神廟中,多虧寶釵在外照應,一家子人才不致流散。此事自然將薛家也牽連進去,原先寶釵勞苦掙下的家業也盡化為泡影,好在終究寶玉歸來,一家子仍是團團圓圓的。寶琴先裏已過了門,如今梅家也因忤旨獲罪,要全家遣邊。寶琴唯舍不得寶釵二人,臨去特來告別。寶釵將她納在懷中,聽她訴苦道:“跟著他,不管那裏去我都是心甘情願的,隻不服我的命就這麽不好!”二寶無言以對,留她好生玩了一通才送走,過後不免歎息良久。